踩过水渍未干的青石板路,布鞋边缘浸上一圈黄泥。顾延之在一旁看着,心想他们回家定少不了爹妈一顿责骂,先是一笑,而后又笑,却是苦笑。
老城上头的天空碧蓝澄澈,也无烈日也无雨,他还是打着那一把大红色的油布伞,但行无阻;左手拎一只食盒,装的是德泰恒的四大菜肴,而执伞的右手在小指上挂着陈记的两提玉露百果糕。
那厢,邱劲后头跟两个抬酒的小厮,李摧去六味斋添了几道小菜,哑巴在南市买了新鲜的食材,近昏穹苍之下,四个人从老城的四个方向不约而同赶往翠苑。
哑巴最先到,在厨房放了东西,便转去木槿院的竹架上摘黄瓜,一根根长条翠绿欲滴,菜刀轻轻一切便迸出饱满的汁水。哑巴滴几滴酱油和上井里的凉水一拌,再在瓜丁上面均匀浇一层香喷喷的芝麻油,洒上点鲜红的辣椒末和细碎蒜蓉,顾延之等人回到翠苑的时候刚好吃上几块先垫腹。
此夜明月黯淡,繁星如带,凉风漫漫吹过,堂屋中间的老红木桌上,好酒好菜已齐,醉香满院。四人先敬过供台上的关二爷,引为翠苑之主,方才围桌而坐,而桌上五副碗筷,多了一副在空缺的主位之处。
邱劲在杯里满了酒,率先与主位上那只无人应答的酒杯一碰,嬉笑着道:“第四年,再谢屋主收留之恩,留下一座这么好的宅子让我们四个屠夫栖身安命。”
说罢,他一饮而尽,好不痛快,李摧却怎么都觉得不对劲,想通以后摇头道:“你这蠢货,切莫再说‘屠夫’这样的字,阎王爷要是听了去,责怪屋主收留四个恶人可如何是好,我们岂非恩将仇报了?”
邱劲拍嘴一笑,“可不是!”即刻便改口,道:“屋主心善,收留了俺们四个无家可归的漂泊之人,再谢再谢。”
哑巴早已乐不可支,还未喝酒便已醉了三分。他望向对面不发一语的顾延之,那人从不将感情置于口舌之上,只是悄然朝地上洒了一杯酒,眉眼间的缄默藏住了心中的千言万语。
邱劲最爱说话,李摧最爱逆他的话,顾延之最爱不说话,哑巴以笑代替说话。晚风将谈笑声拉得长远,似要镌刻进长夜的青史里。
桌上已一片狼藉,邱劲索性抱了酒坛在堂屋阶下瘫坐,慨然道:“四年以前,我们都还是十几岁的孩子。”顾延之正躺在院里的黄瓜架下,捧酒的手忽然一顿,舔走嘴角的残酒,笑一笑不再动作。
李摧摇晃着走到邱劲身前,拍拍他的脸让他清醒,笑道:“四年前,我可不像你们三个是半大的孩子,老子今年都三十一了。”
邱劲已经喝得没了什么神志,竟还掰着手指开始计算,嘴边嘟囔道:“你……今年三十一……四年前……三十,二十九,十八,十七……”李摧听他数完,酡红的脸膛笑得更红,一把拽过他的手掌,用力拍打几下,醉道:“你算的是个什么玩意儿?来来来,哥哥教你数……”
哑巴不胜酒力,醉倒在自己的花盆架子底下不省人事。邱劲与李摧争得不亦乐乎,浑话满天飞,檐下的麻雀忍不了逃出窝去,飞进夜空里盘旋打转。
顾延之难得醉一回,心思没在翠苑里头,也不管如今是什么时辰,便跌撞着走出了城西,满脑子只想去碧梁湖的湖水里浸浸头清醒清醒。一路上夜深人静,偶尔有几盏垂挂在店面上的灯笼映出路影,他便循着这一点光亮去走。
许是到了城东,人竟不少,篓,肘间夹着登山杖,不知谈笑着要往何处去。顾延之便跟着他们,听了半晌,方知是城北几所书斋的学子们,闻说今夜有东北方流星齐坠之奇象,便由先生带着去往城郊明苍山顶的观星台一游。
顾延之停下脚,仰头只见斑斓众星镶于墨色,确是比往常更加繁多而明亮。可惜这些,他并无心观赏,他既画不出它们,也写不出流传它们的诗句,更没有那群学子的热情与浪漫。然而转身的片刻,耳边却清晰涌进了一道熟悉的声线:
“若真被爹娘发现了,索性我就挨这一顿打,心里也是欢喜的。”
他缓缓回头,眼前一众青黄长衫中间,蓦然浮出两条略显娇小的身影,一样的头戴儒巾,一样的长衫加身,竟是那般清秀文气。
“真不乖……”顾延之低喃。
此番,许小姐与祝小姐二人定是瞒了家人偷跑出来观星,可知长夜漫漫,几多危险?他叹一口气,沿着她们的脚步轻声跟去。
而顾延之担忧地随着,两个扮作男装的姑娘却手拉手唱起了歌谣来,一声一声:
天上星,亮晶晶,青石板上钉银钉……
清脆宛转。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补了一半的内容,四千多字了,下章明天(4号)更^_^。许小姐要闯祸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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