们做出任何应对,她便踏进来了,穿戴精致,纹丝不乱,脸上瞧不出一点愠怒,过门槛时还不紧不慢地轻提了一下裙边。这般从容尊重的态度与方才震耳欲聋的推门声相较,显得过于风轻云淡。
见此状况,我便知其中隐藏着惊涛骇浪,却也来不及细想了,只能接受现实。刚刚才做出选择,这便要兑现了。我转正身体,向她跪下了,也以一种类似的平静去承接她的“问罪之师”,而这个场景,我以前有多恐惧,现在就有多甘愿。
虞娘子并不理会我,而是缓步移到十八郎身侧微微一笑,牵住了他的袖口,依旧没有要动怒的意思,说道:“十八郎,你向来胸襟骄傲,不肯曲脊于人,怎也做出这样的事?我并非是不让夫君纳妾的妒妇,但这普天下的良家女子有千千万,你怎么偏看上她了呢?她不过是个马奴,就算如今身份不同些,也终究改不了奴婢的出身。婢为贱流,本非俦类,若以婢为妾,大则触犯律法,可徒刑一年半,小则有亏夫妇正道,颠倒冠履,紊乱纲常,实在是不可取的啊!”
她这一番话,虽似言言逆耳,却是字字诛心。既是对他夫君的规劝告白,也是对我的讨伐唾弃。一个最善良的女子说出了最刻毒的话,我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思礼……”十八郎带着恳切的哽咽之音在沉默许久之后终于发出了一声呼喊。只是这呼喊显得无力又无奈,过了一会儿,他再一次沉默了。这时我才忽然意识到,他也许想帮帮我,但他要顾虑的实在太多,他对今天的事毫无准备,他喘不过气来的。
稍待,日头偏西了,照进客舍的光线变得昏暗起来,正当我不知今日如何收场之时,虞娘子却让十八郎先行回府了。十八郎没有退路,更没有选择,只是消失在门口之前,深深地回望了我一眼。也便就是这短暂的一眼,所有意思都已传达了,他说“真的对不起”,我说“真的不怪你”。
“好了!人都走远了,看不见了,这辈子你都看不见了。”
舍中只剩下我和虞娘子两个人,她关上了房门,语气终究变得直接而轻蔑。我知道的,十八郎走了,她不需要再给我保留尊严。我还是默默跪着,做一个听话的罪人。
“阿真,你那次的梅花妆,就是在这里,他为你亲自贴上的吧?”她轻步来到我跟前,然后提出了一件我几乎忘却的事情。她看上去气定神闲,目光却极度凛冽。
“是。”我答道,简短而只能简短。
“就是从那时开始的是吗?一瓣梅花就埋葬了你的良心,是吗?”她紧接着我的话音质问道。
“我……”我忏悔却又为难,不知怎么开口。要说是,其实不是,要说不是,她好像并不知道我和十八郎最初的渊源,难道要跟她解释我曾经是在萧家做马奴的吗?那会像是为自己辩解,可我真的做错了,不值得去辩解。
“你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不等我想定,她的情绪突然爆发了,猝不及防如泄洪的河水,“你这条贱命本是我给的,我让你活下来,供你衣食饱暖,是叫你得寸进尺的吗?!我给了你多次机会就是不愿寻到梅园来,可每当十八郎出门的同时,你也都不在家,是你逼我的!是你自己不要这个脸面!我真后悔把你带到家里,你不仅天生卑微,而且骨子里都是下贱!不知廉耻的贱婢……”她肆意发泄着,渐渐近乎失控,一句句鄙薄的话语劈头盖脸地向我砸过来。我虽无比心痛,却也对这样的情形并不陌生。从小到大,无论是不是我的错,所有人攻击我的理由都是一样的,我不幸,生来微贱。
忽而,她又安静下来,停止了唾骂,却一只手用力地捏住了我的下巴,将我的脸高高扯起,那又尖又长指甲约莫要戳破我的皮肉,疼痛钻心。我不敢作声,不敢违拗,只咬着牙忍痛承受。
僵持许久,我感到她的手在发抖,这只纤细玉手本是握笔拿书的,自然没有太多的力气,便索性帮她下个决定。我说:“既然这条命是娘子给的,那就,就请娘子再收回去吧!阿真心甘情愿!”
“呵呵……”我话音未落,她倒轻笑了一声,手也随之松开,“你以为我会要你的命?”收起笑容,她又变得十分冷淡,“我生气是因为我应该生气,骂你是因为你该骂,但我若真的容不下你,我们虞府将来又靠谁呢?”
“这是……什么意思?”对于她急转的话锋,我一阵发懵。
“本来我还认为你很可怜,不想告诉你的,但我现在觉得你应该清醒一点了。”她走到窗边的几案前稳稳坐下,口气越来越冰冷,“最初知道你做了长乐公主的傧从,我是很惊讶的,这不是一件小事,父亲甚至都没有为我留意过,却成全了你。我因好奇,第一次去问父亲,他只是说你帮他誊录书稿,陛下喜欢你写的字,询问之后卓拔你做了傧从,那时我是真的为你高兴的。直到最近,我开始对你们起疑,想教训你却碍于你傧从的身份不好发作,就第二次去问了父亲。我问他为什么对你那么优厚,他这才告诉我,你不过是他的一颗棋子。是他故意让你誊录书稿,故意把你誊录的那几卷放在最前面,让陛下最先看见。他对陛下的性情喜好了如指掌,知道陛下绝非专好美色的君王,而更喜欢有才情的女子,陛下一定会对你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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