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听了他们的话,都认为简直像放屁一样。又你一言我一语议论起来:“他死了,那些老板们哪里会见他的情?他在店时,硬生生地克下去我们半客饭,害得每餐抱饥抱怨。”“是啊,而今他一旦撒手,对他的好处是什么,说不定还要将些污名恶语加上他的身上呢。”“啊,可怜的以辛苦一世刻薄一世的陆先生的幽魂啊。你已孤丁丁地离开这世界了。你一定不冥目的。”“是,他一定很念他的妻女﹑财产,可是终于是不能回来了。我们为他痛哭为他悲哀,虽然他是不值我们留念的,可是他在生前也是一个从贫困中奋斗出来的,而至死他仍迷惑看一切,用太阳镜眼看人,啊,我们至此不得替他可怜的了,这算是我们的凭吊吧!”议着议着,不知什么时候话题转成争论军舰大小了,一说军舰比黄浦江的康梯凡邮船大许多,一说还要小许多,均臣看着这滑稽的一幕,更觉陆先生一生真是无意义地虚度的了。待刘廷章与张炳初
“凭吊”完离开后,大家就又回复到紧张的工作中了,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均臣去了杨树浦去收账,此帐为先前收过的松香,约万五千元之巨,因为账目弄差,所以对方管账者三人又跟着均臣来店相商,叫新华帮忙假收之即可,葛先生允之,但言“他们也想要挨一脚”,就是说又要收上一笔外快了。
裕元算是与均臣他们“分裂”了,形式上是很“好”的,大家又说又笑。可是在精神上呢?那是已经在他们的中间加上一壁墙了。可不是吗?他现在成了“先生”了呀!所以无论大家点锉刀怎么地忙,他闲着旁观,决不肯大家来相帮一下子的。他的意思以为自己“先生”呀!哪里可去作“下等”的动作呢?于是他不肯做,而且是像一个鄙视劳动神圣的小产阶级。最可怜的是他现在也学会了敷衍的笑,谄上的丑态。他最大的志愿是发财赚钱,使一家子“财丁二旺”的小资产的最普及的幻想,已经是一个典型的小商人了。均臣对社会又发了许多幼稚的牢骚,虽然裕元他们在笑均臣,可均臣有坚定的信念:“我是会胜利的!”果真,谁又曾想得到,没出十年,当均臣再次来到上海时,他是作为新的统治集团的一份子以胜利者的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的。那时,不用说是裕元、老赵,就是刘廷章也是要仰着头看他的。
又是一个晴朗的天,均臣往南市送货回来,一路见田野间已碧色一遍,大豆已种下,向日葵等亦长成。才六月下旬,今天天气却突然凉快得像秋天,最怪的连别年多在七、八月才有的蟋蟀,现在就有了,这些都使均臣连带地回想起了家乡,那可爱又可恨的童年时期。
南市回来,均臣至莉霞处,莉霞说泉想自己搭场,又问姨父借了二千元。均臣又到二舅父处,二舅已回厂,二舅娘人也老多了,她发了多苦经,甚至悲痛哭了,颇引起均臣的同情。她说,二舅父从家里吃苦起至十三岁学生意又吃尽苦头,等到自己成家立业,又受生活所迫。为战事至申,又困苦奋斗,以血汗换钱。而如今却是病这样重,复要到公司去,买每月二百二十元的工资。但此病会重发的,对于生命是夕旦可危。可是全家的生活都系在这可怜的重病在身、以血汗换钱的五十六岁的年老人的身上。回来路上,均臣悲愤地想:矛盾的社会呀,你太残酷了。儿子呢?不管你死活,老板呢?身价几千万,你们工人关他什么鸟事,你们是专门替富人们争财产的工具,而他们则有着支配你们的特权。这不单是二舅父一人,而包括全中国的全世界的工人们。均臣多想象鲁迅的《且介亭杂文》那样,写出些文字,像利刀般发掘旧社会的丑态。这夜里,均臣梦见发了大财,正在建筑一百层楼的洋房,他想走到上面去看,可是又想一旦跌下来不是糟糕吗?堂堂富翁就此结束吗?所以他想造好电梯后再上去看吧....后来他又将许多的钱去救穷人....。多少年后,当均臣以国家外派人员身份来到香港,交际与大商贾大财阀的圈子里,并又重温起当年上海的资本主义时,对年轻时的这些想法是否有些改变呢?他看到庸庸碌碌于职场的底层员工,领略到为供楼为子女生活奔波的蓝领白领们,他依然可怜他们,依然为他们抱不平,但似乎早已没有了推翻这个制度的丝毫冲动。毕竟,相比较,那个虽然没有经济剥削的共产社会,造就了另种剥削的同时,也造就了贫困,造就了另类的迫害,但他这半辈子就像所有革命者一样随着历史的弧形轨道而又返回了原点,对此他始终百思不得一解。
天又很热了,汗出如浆,全日像吃醉了酒,软绵绵的,没有劲。均臣往云南路瓶器店,买瓶廿只,预备装火酒,在其店里竟然见有许多旧书,中有《苏曼殊全集》,为柳亚子所编。问店主是否可以卖,答说可卖,需洋八元,均臣还四元五角,店主以均臣是老主顾,便成交了。均臣曾听说,苏晏殊为广东人,其母是日本下女,父系日华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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