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仪升了本校的高中。
上了高一,就很快要分文理班了。
还是学点脚踏实地的东西,将来不管会怎么变,谋生总是没问题的。妈妈说。她叹了口气,又说:政治太多变,太复杂,还是离远点好。
妈妈说得一定有道理,可是音仪心里还不能马上接受这个现实。她的心还在梦里飞,而那个梦就在语言里。语言剥去生活繁杂无序的外表,揭示美,和人心。没有人心和美的存在,就是物质的机械的存在,就没有灵魂。没有灵魂的存在,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别呢?
隐隐约约,她担心自己象约翰克利斯朵夫里的一位医生,年轻时对艺术踌躇满志,后来违心当了医生,天生的那点艺术天分,就全荒废了。她知道自己是要学理的她怎么可能用自己的内心谋生呢?她喜欢诗,喜欢文学,那些跟职业,又有什么关系呢?但她如果真地学理,她是不是也会逐渐地,不知不觉地,成一个没有内心世界没有悟性的庸庸碌碌的人?
没有比蚂蚁般的庸碌人生更让人恐惧的了。文天祥说: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做些伟大的事,成为伟大的人,该多么激动人心!为了伟大,可以受苦, 可以隐忍,可以卧薪尝胆, 但一切都值得了,都有了意境。
对伟大的渴望,让人不甘于做绿叶。做不成喷薄的红花,再去做谦卑的绿叶不迟。人生难得几回搏!所有的人心都向天空飞。
就在那时,中国刚刚打开大门不久,中国女排也在多少年后,重新走向世界。全中国的人都守在电视机收音机旁看球赛,听球赛,呼唤呐喊,全民族的尊严和骄傲,都寄托在那个飞来飞去的排球上。 每个人都知道认得美国队的海曼,认得日本队古巴队女排的面孔,好像身处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不赢它,所有的中国人就得继续忍受东亚病夫的奇耻大辱。
中国队终于打赢了,高扬着头,在五星红旗下向全世界致意,宣布中国的崛起。音仪和全校的师生们也含着眼泪欢呼, 那一时刻,没有比崛起和一览众山小的伟大,更让人心旷神怡。
那一时刻,悲伤的晓东成了遥远的记忆。
音仪还是留在了理科班。学文科的人少,都被并到了齐汇南在的五班。
高一教语文的是新来的肖老师。
上课头一天,他出现在教室里。他五六十岁左右,两鬓染白,身材瘦削挺拔, 一身朴素的蓝布衣。
看见没有,肖老师长得真象周总理!底下有人兴奋地嘀咕。
音仪听了,也发现他真地出奇地象。 长脸剑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嘴角也是略抿着似的,只是他的脸上写了更多的沧桑。她的心也激动起来。
这天的课文是西汉贾谊的过秦论。 肖老师抑扬顿挫地念了一段, 就开始跑了题:贾谊才华横溢,二十出头就被汉代文帝任为太中大夫,可是却得罪列侯,遭小人排挤,被远谪长沙。他因此写了吊屈原赋,鸾凤伏窜兮,鸱枭翱翔。阘茸尊显兮,谗谀得志;贤圣逆曳兮,方正倒植。说的是鸾凤流散,丑鸟当空。小人得世,贤者却无处立足。自此历史上怀才不遇的人,非贾谊莫属。
剩下的这堂课,讲的都是贾谊。教室里静静的,所有人都被贾谊的故事感动,被肖老师的激情感染,最后铃声响起,才如梦初醒。
课间,又有人神秘兮兮地说:知道肖老师为什么喜欢讲贾谊吗?他原来写了新中国第一个电影剧本,也是才华横溢。 后来给打成了右派,在农村呆了将近二十年, 最近才给平反。是不是跟贾谊很象?
肖老师喜欢文言文。 但讲完了贾谊,他的激情就慢慢涣散, 剩下的就只有之乎者也了。
一堂又一堂的课,都是文言文。他虽然没有了激情,却还是咬文嚼字地费力地解释,就不知不觉地掉进了之乎者也的陷阱, 既不肯爬出来,又四处碰壁。
有人举起书,指着课文里的一句话,问他:那么这个之是虚词的之,还是实词的之,代表前面的东西呢?
肖老师眼睛盯着那一行字,好像也糊涂了, 一脸尴尬, 半天说不出话来。
同学们的问题越来越多起来,箭雨一般射向他。他渐渐力不从心,脸色也苍白起来。
同学们得不到答案,又见老师声音变弱,脸色疲倦,就渐渐没了兴趣和耐心,就把他一个人丢在讲台上自言自语,各自在底下想说话就说话,想看什么书就看什么书,还有人干脆做其他课的作业。
音仪目睹这一切,为他尴尬极了。 她既没有了听讲的兴趣,又不好意思就这样把他不放在眼里。她眼看着他被淹没于吵吵闹闹的教室里,早先那份感动就变成了不自在。
她不敢相信,他这么没用,这么过时而又无趣。一个曾经才华横溢的人,怎么就沦落在这一地步?他早就过了时,被岁月的车轮无情地碾过。此刻,他在教室里,丢她的人,伤她的心。
她望着他,幻觉里她似乎爱过他。
语文课照例要求大家写周记和阅读笔记。周记其实就是日记,但因为只要求一周写一次,就称其为周记。音仪的周记总是洋洋洒洒地写上几页。生活里一点点小事,好像都让她浮想联翩。这一天,她发现发回来的周记本子上写了整半页的字,是肖老师用小毛笔蘸红墨水写的。
她有点吃惊地读下来。 之前的语文老师没有谁留这么多话,大多时候是个阅字,特别满意了,就批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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