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草的沉静令白家主仆二人震惊慑服。她一天比一天更加频繁地跑茅房,一次
比一次拉得少,呕吐已如吐痰一样司空见惯。在跑茅房和呕吐的间歇里,她平静地
捉着剪刀,咔嚓咔嚓裁着自己的老衣,再穿针引线把裁剪下的布块联缝成衬衫夹袄
棉袄以及裙子和套裤;这是春夏冬季最简单的服装了。在这期间,她仍然一天三晌
为丈夫和鹿三做饭,饭菜的花样和味道变换频繁,使嘉轩和鹿三吃着嚼着就抽泣起
来,直到她连裹脚布也难扎齐备,在一个夕阳如血的傍晚,她挽好线头,用牙齿咬
断白线的脆响里,眼睛失明了。她对着顷刻之间变得漆黑的世界叫了一声“他爸—
—”猛乍栽倒在炕下。白嘉轩正招呼木匠割制棺材,听见叫声,便急忙从前院奔进
里屋,抱起跌落在脚地上的仙草,发现她失明的眼珠和瘦削的脸上蒙着一层荧荧的
绿光。她摸到他的手歉疚不堪地说:“谁给你跟老三做饭呀?”白嘉轩把她搂在怀
里,对着那双完全失明却依然和悦的眼睛,敞开嗓子说:“天杀我到这一步,受不
了也得咬着牙承受。现在你说话,你要吃啥你想喝啥,你还有哈事要我办,除了摘
星星人办不到,任啥事你都说出来……我也好尽一份心!”他说完以后,感觉到她
的身子微微蠕扭了一下,瞪大的眼睛随即闭上,沉默许久乞求地说:“你把马驹跟
灵灵叫回来让我看一眼……”嘉轩接着问:“还叫不叫咱娘回来?孝武呢?”仙草
摇摇头:“他们刚躲走,不叫了。孝文和灵灵,而今不知长成啥模样了?白嘉轩说:
“好!我让鹿三明日上县进城,先叫孝文再接着去叫灵灵。”
白嘉轩当晚到马号跟鹿三说了仙草的心事,鹿三当即答应鸡啼时就起身上县。
白嘉轩从腰里摸出两块硬洋塞到鹿三手里说:“先上县,再进城,路数就那样走。
你到县上见孝文,到城里也甭寻灵灵。”他料定鹿三会惊诧,随即挑明说:“这两
个许逆的东西,我说过不准再踏我的门坎儿,我再请他们回来?”鹿三张着嘴憋红
了脸:“可他妈快咽气了呀?白嘉轩冷着脸说:“即就是我死我咽气,也不许他俩
来!”接着缓和了口气轻松地说:“你先到县上转一圈,再到城里去,明晚上你到
三意社看一场戏。想吃啥你就畅畅快快吃一顿,赶天回来就说两个海兽都没寻见。”
鹿三第二天傍晚回来,把两枚硬洋又交给白嘉轩,然后走近仙草的炕边,大声
憨气的咒骂起来:“俩海兽一个也不在!孝文到汉口接军火去了,说是还得半个多
月才能回来,灵灵连踪影也问不到,她二姑说:“灵灵有半年多不闪面了。猜摸不
清到哪达去咧!十有八九也不在西安……你呀,你而今甭想这俩海兽咧!你给够了
他俩的,他俩欠着你的,你还惦念那俩海兽做啥,我就是这个主意,到死我都不提
黑娃一句……”仙草听着合住了眼睛,眼角滚出一滴清亮的泪水:“我知道,我见
不着那俩娃咧!”
“想见的亲人一个也见不着,不想见的人可自个闯上门来,咧!”仙草嘈地一
下豁开被子坐了起来,口齿不清地嘟哝着。白嘉轩闻声也坐了起来,双手搂扶着仙
草,心里十分惊异,近两日她躺在炕上连身也翻不过了,怎么会一骨碌坐起来呢?
他腾不出手去点灯,故意做出轻淡的口气问:“哪个讨厌鬼闯上门来咧?仙草直着
嗓子说:“小娥嘛!娃那个烂脏媳妇嘛!一进咱院子就把衫子脱了让我看她的伤。
前胸一个血窟窿,就在左奶根子那儿;转过身后心还有一个血窟窿。我正织布哩,
吓得我把梭子扔到地上了……”白嘉轩安慰她说:“你身子虚了做噩梦哩!”随即
摸到火儿点着火纸,吹出火焰点着了油灯。灯亮以后,仙革“噢”了一声就软软地
跌倒在炕上,白嘉轩对着油灯蹲在炕头抽烟,直到天色发亮,黎明时分,仙草咽了
气。白嘉轩没有给任何远近的亲戚报丧,连躲到城里和山里的亲娘亲子以及仙草娘
家的人都不告知。他找来几个门中侄儿和侄孙,打了一个墓坑就把她埋葬了。他在
隆起的墓堆前奠了三遭酒,拄着拐杖说:“我要是能抗过瘟疫,我给你重修墓立石
碑唱大戏!眼下我只能先顾活人哇……”
屋里是从未有过的静宁,白嘉轩却感觉不到孤寂。他走进院子以前,似乎耳朵
里还响着上房间里仙草搬动织布机的呱嗒声;他走进院子,看见织布机上白色和蓝
色相间的经线上夹着梭子,坐板下叠捍着尚未剪下的格子布,他仿佛感觉仙草是取
纬线或是到后院茅房去了;他走进里屋,缠绕线筒子的小轮车傍放在脚地上,后门
的木闩插死着;他现在才感到一种可怕的寂寞和孤清。他拄着拐杖奔进厨房,往锅
里添水,往灶下塞柴,想喝茶得自己动手拉风箱了。
他把沏好的茶壶摆到石桌上,又摆下两只茶盅,然后走出街门,走进马号院子,
看见鹿三正在用长柄扫帚清除杂物。”三哥!来来来,快跟我过来!”他的声音很
大很响,像是呼喊百步半里以外的人,其实鹿三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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