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鼻洼里干涸的泪痕回到家里,才感觉到自己与这个家庭之间坚硬的隔壁开始拆除。
母亲织布的机子和父亲坐着的老椅子,奶奶拧麻绳的的拨架和那一棵撂粗瓷黄碗,
老屋木梁上吊着的蜘蛛残网以及这老宅古屋所散发的气息,都使他潜藏心底的那种
悠远的记忆重新复活。尤其是中午那顿臊子面的味道,那是任何高师名厨都做不出
来的。只有架着麦秸棉征柴禾的大铁锅才能煮烹出这种味道。白孝文清醒地发现,
这些复活的情愫仅仅只能引发怀旧的兴致,却根本不想重新再去领受,恰如一只红
冠如血尾翎如帜的公鸡发现了曾经哺育自己的那只蛋壳,却再也无法重新蜷卧其中
体验那蛋壳里头的全部美妙了,它还是更喜欢跳上墙头跃上柴禾垛顶引颈鸣唱。白
孝文让太太把带回来的礼物分给大家,包括一大袋子各式名点。给父亲的是地道兰
州水烟。给婆的是一件宁趱皮袄筒子,给两个弟弟和弟媳的是衣服料子,给鹿三的
是一把四川什郊卷烟。自己却只身到白鹿仓去拜会田福贤。田福贤于他刚进家不久,
便差人送来了请帖。白孝文到白鹿仓纯粹是礼节性的拜访,走了走过程就告辞了。
田福贤已着人在镇上饭馆订做了饭菜,白孝文还是谢绝了,他必须天黑回到县保安
团。他怕田福贤心犯疑病,很爽快地说:“田总局,你随便啥时候到县城,你招呼
一声我就接你,我请你。”白孝文还想拜谒鹿子霖,是他把他介绍到保安团的。鹿
子霖不在家,他托弟弟孝武把一把什邝卷烟捎给他。
最后要处理的一件事是房子。孝文对父亲说:“忙罢我想把门房盖起来。”白
嘉轩说:“孝武把木料早备齐了。你想盖房,另置一院基吧。兄弟三个挤一个门楼
终究不成喀!”白孝文豁达地说:“这个门房还是由我经手盖。”门房是经他卖掉
被鹿子霖拆除了,再由他盖起来就意味着他要洗雪耻辱张扬荣耀。他解释说:“这
房盖起来由你安顿住人吧。我不要了。我要是想在原上立脚,我另择基盖房。”白
嘉轩说:“你的用意我明白。干脆也不分谁和谁,你跟你兄弟仨人搭手把门房盖起
来。这院子就浑全了。”白孝文说:“也行。”
谢辞了上至婆下至弟媳们的真诚的挽留,白孝文和太太于日头搭原时分起程回
县城,他坚持拒绝拄拐杖的父亲送行,白嘉轩便在门楼前的街巷里止步。白孝文依
然坚持步行走出村庄很远,才和送行的弟弟们分手上马。他默默地走了一阵又回过
头去,眺见村庄东头坡上竖着一柱高塔,耳便有蛾子扇动的翅膀的声音,那个窑洞
里的记忆跟拆卖他的记忆一样已经沉寂,也有点公鸡面对蛋壳一样的感觉。他点燃
一支白色烟卷猛吸了一口,冷不丁对太太说:“谁走不出这原谁一辈子都没出息。”
太太温存地一笑:“可你还是想回来。”白孝文说:“回来是另外一码事!”白孝
文不再说话,催马加快了行速。太大无法体味他的心情,她没有尝过讨来的剩饭剩
莱的味道,不知道发馊霉坏的饭菜是什么味道。更不知道白孝文当时活的是什么味
道。在土壕里被野狗当作死尸几乎吃掉的那一刻,他几乎完全料定自己已经走到人
生尽头,再也鼓不起一丝力气,燃不起一缕热情跨出那个土壕,土壕成为他生命里
程的最后一个驿站。啊!鹿三一句嘲讽调侃的话——“你去舍饭吃吧”,把他推向
那口沸腾着生命液汁的大铁锅前!走过了土壕到舍饭场那一段死亡之旅,随之而来
的不是一碗辉煌的稀粥,而是生命一个辉煌的开端……好好活着!活着就要记住,
人生最痛苦最绝望的那一刻是最难熬的一刻,但不是生命结束的最后一刻;熬过去
挣过去就会开体验呼唤未来的生活,有一种对生活的无限热情和渴望。他又一次对
他的太太说:“好好活着!活着就有希望!”妻子抿嘴笑笑:“你回到老家心情很
好!”白孝文依然觉得太太不能理解人的心情。
白嘉轩从族人热烈反响里得到的不仅是一种荣耀,更是一种心理补偿。他听到
人们议论说“龙种终究是龙种”,就感到过去被孝文掏空的心又被他自己给予补偿
充实了,人们对族长白家的德仪门风再无非议的因由了。他依然柱着拐杖佝偻腰走
进家门走出街巷,走进畜棚走向田野,察看棉田备耕观望麦子成穗的成色,听孝义
兔娃喝斥牲畜的嘎气的嫩嗓子的吼喊,或者和愈见笨拙愈显痴呆的鹿三对着烟锅吸
一袋旱烟,在村巷田头和族人们聊几句庄稼的成色讨论播种或收割的时日,并不显
示工业品长老子的傲慢或声势。决定棉花下种的那天后晌,他丢了拐杖跨起盛着经
过拌灰的棉籽的竹条笼,跟着兔娃屁股后头往犁沟里抛点棉籽儿。他不是怕孝武孝
义撒籽不匀,而是想在湿漉漉的田地里走一走。他不是做示范,而是一直坚持干到
把那块棉田种完,才跟着儿子们一起于傍晚时分收工回家。他端起儿媳侍候上来的
小米黄粥喝得起了响声,声音像扯断一幅长布。白嘉轩心情很舒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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