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备把这份家产卖光踢净,直到连一根蒿草棒子也不剩的地步。“我只要人。”她
的主意既坚定又单纯,丝毫也不瞻前顾后左顾右盼,尽管这个男人有过最令女人妒
恨的fēng_liú勾当,但这个家庭里不能没有鹿子霖。她的小儿子已经战死,大儿子寻不
见踪影,要是再没有鹿子霖,她还有什么活头儿?无论在白鹿村乃至整个白鹿原上,
她相信鹿子霖的半拉屁股比她的整个脸面还要顶用。她像往昔里四处求神拜佛一样,
终于感动了国民政府的诸路神主,救回了男人鹿子霖。四处奔走搭救男人的社会活
动开阔了她的眼界,也改变了她的气性,她甚至使鹿子霖吃惊地说:“整个滋水县
凡我求拜过的神神儿,只有岳书记是一尊不吃素不吃荤的真神。”
鹿子霖对妻子的解释不感惊奇,淡淡地问:“你把门房和门楼卖给谁家了?”
鹿贺氏说:“反正是卖,卖给谁家都一样。”鹿子霖说:“那倒是。我不过想知道
谁买了我的房就是了。”鹿贺氏说:“还能有谁买得起?白家孝文在保安团干阔了,
正好……”鹿子霖听了不仅不恼,反而嗤地一声笑了:“我说嘛,这房子买来卖去
搬来了又给拆走了……就那一码子事喀!”他想起当初从白家宅基上拆房的壮举,
又觉得可笑了,对于白家重新把这幢房子迁回而现显的报复意味也觉得可笑了。
“不就是迁来搬去那一码子事喀!”鹿子霖在监狱蹲了两年多,对一切国家家事的
兴头儿都丧失殆尽了。两个儿子一个死了,一个飞了,连一个后人也没有人,纵有
万贯家财又有何益?如果自己闷死在这长年不见天日的号子里,鹿家当即就彻底倒
灶了。他对妻子说:“你还留下二亩地没有?”鹿贺氏说:“就留下水车井那块地
没卖,我不忍心卖了你安的水车。”鹿子霖的心猛的跳弹起来:“噢哟,好好好!
留下这几亩水地够你我吃一碗饭就成喀!”
到天黑时,开始有本族本村的族人乡党来看望鹿子霖。他们多是一些年长的老
者,零零散散地走来问一声安,接着便悲戚地诉说起抓丁派捐的苦楚,大声咒骂本
村继任的保长、本联的联保主任以至蒋委员长全是一杆子不通人性的畜牲;对比起
来,鹿子霖当乡约和后来当保长的那些年月真是太好了。鹿子霖得悉了自己离开白
鹿村以后的重大变化,也得到了一些心理安慰。这种乡亲情谊的看望持续了三天,
包括鹿家在原上的新老亲戚也都继来看望过了,鹿子霖已经不耐烦一次再一次向他
们复述自己的冤情。到第三天晚上,白嘉轩拄着拐杖来了,他进门就扔掉拐杖抱紧
双拳:“子霖兄弟,我向你赔情谢罪,不该乘人之危买房拆房。”鹿子霖仍然淡漠
地笑笑:“世上的房子就是我搬来你再迁去那一码小事喀!”鹿贺氏说:“哥呀!
你快坐下。卖房的事是我寻你要卖,不是你寻我要买嘛!你买了房,我得了钱才救
下人来,我该感你的恩哩!”白嘉轩坐下来说:“接我的法程,咋也不能买你的房。
孝文插手要买,我挡不住人家,子大不同父喀!再说——”白嘉轩坦诚地说:“孝
文那年把房卖给你,而今是想捞回面子哩!虽说他是我的儿,我也要向你戳破这一
层!”鹿子霖对这幢房子已不,我坐了一回监,才明白了世事,
再没争强好胜的意思了。我把孝文的房买来伤了白家的面子,孝文再买回去伤一伤
鹿家面子,咱们一报还一报也就顶光了。”白嘉轩慨叹说:“现时还提那些陈谷子
烂米弄啥嘛!而今这世事瞎到不能再瞎的地步了……”鹿子霖说:“瞎也罢好也罢,
我都不管它了,种二亩地有一碗糁子喝就对哩!”白嘉轩看着鹿子霖完全是一幅看
透世事的平淡神情,心里倒真诚地同情起来,处于鹿子霖这种孤单无后的家庭境地,
再心强的人也鼓不起精神来。他告辞出门时候说:“甭光闷在屋里,闲了到我那儿
去坐坐。”
直到他回家来的第六天,仍然不见田福贤来看他,鹿子霖自言自语地嘲笑说:
“世上除了自个还是自个,根本就没有能靠得住的一个人。”田福贤是他许多年来
的莫逆之交,居然在他蹲了两年多监狱回来后不来看一看,未免太绝情了。然而他
也不太上气,种二亩地喝包谷糁子的光景,与田福贤来往与不来往关系不大喀!
打破鹿子霖这种平淡心境的是一个绝对意料不到的人,一个穿着旗袍的年轻女
人引着个男娃子,走进院子问了一声:“这是鹿兆海的家吗?”鹿子霖站在台阶上
回话说:“就是的。”那女人问:“你是兆海的——”鹿子霖说:“我是他爸。”
那女人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庭院湿漉漉的方砖上:“爸呀,媳妇给你磕头。”鹿子霖
惊诧地问:“你是谁的媳妇?”那女人扬起泪花浸湿的脸说:“我是兆海媳妇。这
是你的孙子。”鹿子霖“噢呀”一声惊叫,端在手里的水烟壶撇开了,跳下台阶时
又踢飞了一只趿垃着后跟的布鞋,连忙把那个躲躲闪闪的孩子抱到怀里,“哇”地
一声哭了:“爷的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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