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扣上了二楼,从走廊里走到最里面,透过门上玻璃,看到室内只坐着一位姑娘,正在埋头填着报表样的东西,戴着露指头的毛线手套儿。存扣敲门进去,那姑娘瞟了他一眼问:“你找哪个?”手上却不停。
存扣说找阿香。
那姑娘停住笔,盯存扣看,笑起来:“你是存扣,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存扣很惊讶。他怀疑这姑娘是他在吴窑上学时的校友,所以认得他。
“有人在我面前说过你几百遍了,耳朵都生茧子了!”那姑娘爽朗地说。拉开旁边的抽屉,在里面“哗哗”地翻。
“她人呢?”
“你别忙,我拿个东西给你。”那姑娘从抽屉里终于翻出一封信来,交给存扣。
“这是阿香关照我给你的。她说你肯定来的。”
存扣心里有些紧张。信没封口,他从里面抽出一张药厂的专用信笺来。
哥哥:
真是对不起,我跟张厂长和供销科的小高去杭州出趟差,三五天的样子(最多二十八夜就回来)。你大年初三来我姑父家看我,初四厂里正式上班。对不起……
见存扣失望的样子,那姑娘在旁边“咯咯”地笑:“咋?不开心了?伤心了?哈哈,就几天嘛!张厂长带她出差,是重点培养她哩。我也想去,可他不带我!”
“你们厂长对她倒是蛮照顾的。”存扣心里有些酸溜溜。
“是呀。——你这人,咋这样说话?她是他侄女儿,当然要照顾啦,胳膊肘向内拐嘛!她又乖,不像我不讨喜,只好留守在这又冷又空的办公室。”这姑娘说话快言快语的。
存扣微笑:“你是秋红?”
“你咋知道的?”她兴奋地问。轮到她惊讶了。
“我啥不知道?”存扣也卖起了关子,“我知道你好久了。”
上次在“爱的小屋”,阿香说过她在药厂里有两个非常要好的姐妹,一个叫吴秋红,一个叫郑春兰。虽然阿香没有提到她们的特征,但直觉,存扣认定这位爽朗有趣的姑娘就是吴秋红,想不到还真蒙对了。看她乐,他也乐。
“肯定是这死丫头告诉你的!”秋红问,“她咋描述我的?”
——有些紧张兮兮的哩。
“说你们是好朋友呗。说你人好,说你长得漂亮。”真是人以群分。存扣发现阿香的姐妹也是一样的天真可爱,这让他轻松、亲切。他无中生有地回答她。他知道女孩子信哄,爱听表扬话。
果然,秋红开心得脸上绯红一片,高兴得直笑。“看你们两个巧嘴儿!”她说。突然像想起什么:“你中饭还没吃过吧,我带你到食堂吃!”说着就站起来。
“不了。”存扣止住她,“我骑自行车来的,半个小时就到家了。”他低头看桌上台板下面的照片,指着中间一个中年人问:“这人是谁?肉头肉脑的。”
他觉得这个男人在哪儿见过似的。矮墩墩,大肥脸,大肚皮,大包头,西装领带的。没来由地感到有些讨厌。
“哈!‘肉头肉脑的’!瞧你说的!这就是张厂长,阿香的叔叔!”
“噢……”存扣心里说:就是这人啊。张厂长。
存扣往回骑时感到这车有些不好使似的。他怀疑气瘪了,下来用手捏捏前后带,紧绷绷的。他恹恹地骑着。在一条窄道上一不小心,车轮滑进了麦田,身子扑出去,撑出一手绿浆。挂在龙头上的包装袋扔出老远。
很狼狈。
幸好没人看到。
大年初三这天早上八点多钟,存扣到了吴窑。是坐庄上私人班船过来的。除夕后半夜下了好一场大雪,覆盖了整个苏北平原。早上,田野的路埂冻得硬邦邦的,太阳一高,冻土变软化烊,到傍晚重新冻硬——这一过程要延续好些天。化烊的时候,土路上烂糊糊,黏嗞嗞,走路都吃劲,更别说骑车了。
今天阳光普照,天地间一片澄明,喜气洋洋。
这些年来,农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水乡的那些老镇子都另辟了新大街。百货大楼,新华书店,邮电局,银行,农贸市场,日杂店,皮鞋店,布料店,时装店,理发店,小吃店,录像厅,台球室……使街道两边一派繁华,宛若小城市。原先的老街或改造,或退居二线,跟新大街比起来实在过于寥落了,冷冷清清。如年迈沧桑的祖母,面对着花枝招展的新媳妇,让人感到时光流转的无奈。但老街却是沉着的,温情脉脉,脚踩在久远的条石和陈旧的砖块上,会让你心中充满古意和安详。
存扣走到老街中间的幸福饭店站住了。饭店门檐下挂着新牌匾。这是当年祥哥显过身手的地方。他和秀平在这里吃过一次饭,她姐夫大勇请的。那是存扣和秀平最后的午餐。一晃快三年了……此刻老八队北面那个孤岛样的垛田上,秀平的坟茔必定还覆着残雪,沐着金色的阳光吧。
存扣从幸福饭店这儿向北走去。这条巷子通向棉花加工厂正大门。阿香姑父家就在厂东面的一条巷子里。漆成银灰色的工厂大铁门关着,里面悄无声息,静得让人不适应——热闹了一年,春节它也该歇上几天。从厂门口折而向东,才走了几步,存扣就看到前面的巷头上转出两个人,马上叫起来:“立珍姐!”
是立珍和她的丈夫,从她爸妈家出来的。
立珍也惊喜地叫起来:“存扣!——你咋来啦?”
存扣说来看阿香的,她要他今天来的。“她人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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