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等梅子端来的时候仍吓了我一跳,是一大碗,整整一大碗白糖。我生平从未吃过荞麦粉,这回一尝实在不可口,却是非常甜。我随意吃了几口,就想不吃了,然而无意中,忽然间看见梅子远远的站在屋角里,就使我立刻消失了放下筷子的勇气。我看她的眼神,是害怕而且希望,害怕自己调得不好,希望我能吃的有味,我知道如果剩下大半碗,一定会使她很失望,而且很难过。我于是放开喉咙灌下去,几乎没几口便全吃了下去。由此我才知道硬吃的痛苦,我只记得还是孩子的时候吃尽一碗伴着打虫的沙塘才有的痛苦,回去之后夜里饱胀得睡不着,又做了一大串的噩梦。然而我丝毫未曾抱怨过,因为她过来收拾空碗时候的忍着的得意与喜悦,一种从内心深处发出的笑容,与它相比我所受的痛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又掏出一支烟,衔在嘴里,点了火。
“看你的神情,你似乎还有些期待。我有些不安,怕我终于要辜负了你怀有的好意。”他忽而停住了,吸了几口烟,才慢慢地说:“正在今天,刚来江西之前,我的母亲告诉我,梅子不知道看见谁的头上戴着红的剪绒花,自己也想有一朵,弄不到,哭了,哭了小半夜,就挨了她父亲的一顿打,后来眼眶还红肿了两天,这种剪绒花是省城才有的卖,我们这里那里买的到。”
他满脸已经通红,似乎有些醉,但眼光却又消沉下去了。我微微的叹息,一时也不知道怎么接上话。
“我先前并不知道她曾经为了一朵剪绒花挨打,只记得有一年,我在外面许久没回来过,有一次在s城,正巧看到了剪绒花,一朵大红,一朵粉红,听别人说很适合送给心爱的人,于是写信托人送了过去。”
听到这里,我有些奇怪,既然马沽名写信托人送了花,梅子又何会为了剪绒花挨打,同时隐隐感到一丝莫名的不安。
“大约从去年春天以来,她就见得黄瘦,后来忽而常常下眼泪,问她缘故又不说;有时还整夜的哭,父亲以为是姑娘大了,发了疯。可是一到秋初,终于躺倒了,从此就起不来了。直到咽气的前几天,才肯告诉父亲,她早就像她的母亲一样,不时的吐红和流夜汗。但是瞒着,怕家里的人担心,也从未告诉过任何人。”
“前几天,梅子出殡,在她的坟头,分明插着两朵花,红黄相映远远便能瞧见。”
这时楼下传来了一阵响声,想来应该是掌柜的在收拾了,我转眼去看马沽名,他也正转眼来看我,我就叫掌柜的算酒钱。
“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以后?——我不知道,你看我现在像会想的人吗,也许一直待在江西,也许就回a城去了!”
掌柜的送来账单,我拿钱结了账,他没说话,一出门,一人往东,一人往西,二人就此别过,昏暗的天空不知何时飘着如棉絮的白雪,就在酒楼的庭院之中,幽幽清香,一株越过墙头的梅花不偏不齐地绽放在雪色之上。直到最后马沽名也未曾告诉我梅子是否收到了他寄过去的绒花,我只想说梅子没有福气,没有福气能够在一起,我和马沽名再次相见已经是三十年之后的事了,期间有友人传闻他在北方a城自杀身亡的噩耗,然,一切似乎都不那么重要了,在这三十年间马沽名一直与命运做斗争,经历人生中波澜壮阔的起起伏伏,而我极为有幸地见证了他的开始与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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