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元七年,恰恰过了盛夏,立秋这一日。太祖自在御花园里小憩,不知不觉间已恍惚入梦。犹自跨了一青骢骏马,高按在云端,正巡视着京都里的风物人情。
云山摇移,渐行渐远。太祖正自看着,迎面行来一赤足老翁,灰衣白袍,长发须张。
云端风急,那人恍兮惚兮,无所依存,飘摇无定,太祖急急驱马上前,奈何风急,却几番亲近不得。情急之下,折转腰间佩剑,递与那老翁攀扯。谁曾料,那老翁竟是一把抓住剑柄,哐啷一声响,天子剑器,锋芒眼前。
太祖内心,悚然惊惧,但自沉默不语。
天子剑出,原本激荡不安的变幻风云,一时竟寂静起来。那老翁也不回头,只是单手握了利剑,一手牵了龙马,在这风平云静里,稳稳走在前头。
万水千山,倏忽一念之间,未几时,帝国广袤疆域历历眼前过尽。太祖自惊惧、怅茫中回神过来,再看那白袍下嶙峋矍铄的清瘦身姿时,一点明悟已然在心。
只怕,是大父前来与朕作别了。
一念所起,太皇大父果然定住脚步,返身回来。
太祖急欲下马拜谢时,大父摇手止住,也不言语,只是凝眉侧目,定定的站在云端里远眺四方。
千山雾霭,阳明河上晚渡的渔火起起伏伏应着轻缓的波涛,两岸上,一片欢快的嬉笑,一片悲惨的恸哭,一街一巷,车来舟往,点点滴滴的尘世平常。由那些青壮妇孺,各色各型,嘈嘈杂杂、忽远忽近的传来……
平林广漠,一阵急风,抚着盛夏里欢腾恣意的墨黑林海,渐渐的,也都去得远了……
大父踌躇着,低下头,似乎是在缓缓沉思,青骢骏马慢慢的靠近他的身旁,甩着鼻,温柔无比的贴上他的脸颊。
少顷,大父再次抬起头来,以他一贯的坚毅勇猛,化成眼眸中两点熊熊燃烧着的火焰。
那铁一般严酷的神情里,丝丝缕缕的点滴慈悲,一如深冬苦寒,在那百丈坚冰下面,正不屈的等待着春日来临的一点生机、一点渴盼。是要有朝一日,化成这人间春意温暖的执拗。
这是二十年前的大父,是今日今时的大父,也必是永恒的、唯一的大父——
是帝国的铁山。
大父自怀中摸出一卷手札,犹疑着,噙着笑,递到太祖面前,那残残破破的卷轴上,落笔写着几个苍劲的小楷——千草心。
太祖略一迟疑,还未伸手去时,大父突地洒然一笑,单手挽来一个剑花,哐当一声,利剑归鞘。
立时,狂风陡起,风云瞬息巨变。平静的云山,猛地掀起大浪,真如移山倒海般,团团乌黑墨云,翻滚涌动,刹那狂躁而起。大父的身影,在那剧风中,更显柔弱不堪,飘飘摇摇,仅几个起落,便没于游云空中,再无寻处。
太祖疾声大呼“大父止步”。一面发足追赶,一面向那恶云出声叱喝。正奔突间,半空中,突然雷光闪闪,一道雪亮电光,直面劈来……
太祖惊诧失神,梦境里呼啦一下坐了起来。待得心神稍定,知晓不过一场晚梦,正要寻身边的太监来时,空中一片闷雷,滚滚炸响。
惊雷在那低矮的墨云里翻滚而过,一道道雷声或沉闷的卷在乌云里,或暴烈的劈在远山上。
不一时,大粒的雨滴,便稀稀落落砸下来了。銮舆还未移除御园,瓢泼般的暴雨,铺天盖地,真个儿就是滚滚而来。
发往外朝的旨意,在这一天的午后,那将近十个时辰里,连宫门都未能出得去。挨到第二日黄昏,探访的小校才传回确切的消息。太皇大父早已失去踪迹多日了。
大父失踪的消息,为了确保朝中部分势力及南方局面的稳固,宫中一直没有给出任何信息,直至太祖十数年后龙驭归天之时,在太宗皇帝发布的谕令里,才首次给出太皇大父早已云游宾天的说辞。
《千草心》作为大父遗作,宫中自然费力收集。然而,大父在写就此书时,便是残章断简,从未成册,加之他晚来居无定所,笔墨文辞也往往是随性而为,一挥而就,举手赠人,故而多不存世,许多章节,就此佚散民间,无迹可寻了。
历朝三代,宫中断断续续的从民间聚得一些大父的手稿,太祖、太宗又多次发动翰林学士编修,以大父生平为本,陆续编撰了太皇实录,并选了李氏宗门里所记述的部分典故,另有太皇子弟、学生人等对太皇上人在不同时期言行功业的追述,最终组成四卷,合为《千草心》。
其中,最为贴近大父晚年意旨的第四卷——千草志录,因其言语断续不通,文辞笔法毫不讲究,往往一节一章仅是一时一事,又夹杂许多毫不关联的片段间的追述或议论,无根无尾,毫不连贯,渐而,也便不被世人所重了。
太皇大父失踪之后,太祖、太宗两朝皇帝,也曾遍布密探,四海搜寻。
多地也都有些密信报来。可最后查证要么是讹误谣传,要么是惊鸿一影,难辨真伪。当时也因此折腾出几件天下鼎沸的事件,最终,也全都在朝廷的制约里,消弭于无形。太皇之去,渐成帝国辛秘。
太祖晚年,皇后李氏因南疆逆反案牵连,被贬黜幽宫,最终寂寂而死,李氏一门荣华渐衰,千寻塔自然被刻意忽略。
及至太宗即位,宫中、朝中形式愈加繁复。随着南北文官党争巨变,李氏一门因其在南朝的特殊地位及对南疆商业乃至帝国钱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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