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遥莘一直到夜深都没有回来,苏箬有些失望,她躺在床上恍惚地想着很久以前的事情,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塞住一样,闷得厉害,她跳下床,想找孔桦聊聊天,更准确地说,她想和孔桦聊聊姬遥莘。
孔桦是姬遥莘的同龄人。想到这里时,苏箬又有点想笑,真的爱上姬遥莘了吗?不,应该还没有到爱的程度,最多只算比较有好感吧——她喜爱这个神秘温柔的,看起来很年轻的女人形象。
苏箬下床,随意披了件外套,走到客厅里。孔桦依然坐在沙发上捧着他的书,苏箬怀疑孔桦死的时候都是拿着书的,所以才这样读书读得如痴如醉。她咳嗽了一声:“你还没有睡?我睡不着,想跟你聊聊。”
孔桦抬起头,望向苏箬。他的目光沿着眼镜边框上看过来,露出些许疑惑的神色,然后他放下书说道:“你想和我聊遥莘对吗?”
“对。”苏箬点了点头,走到一边,在沙发扶手上坐下来。她忽然又有点想结束这场谈话了,因为她感觉自己的心思会毫无保留地被孔桦察觉到,这让苏箬觉得像是被对方看透了。
“遥莘啊……上大学的时候我们是同学,但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上大学那年是60年还是61年?记不清了,我们很幸运赶在了老三届之前,可是又碰上了……偏题了,你想跟我聊遥莘对吗?她很好,人很好,什么都很好……”孔桦揉了揉太阳穴,苏箬在心里吐槽,为什么鬼也会感到头疼。
“遥莘说过,要把我带去一个很黑但是安全的地方,所有活着的、死去的人都会向往那个地方。可是这么多年,我都去不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东西在拉扯我,让我去不了那里,”孔桦继续说着,目光望向苏箬身后的墙壁,苏箬微微皱起眉头,她感觉孔桦是在躲避与她对视,“但她愿意帮你的话,就一定不会害你。所以,没必要对她有什么戒心。”
苏箬感觉到有些悲凉,她知道孔桦所说的“拉扯他”是什么东西,就是昨天晚上爬她家窗子的那群鬼。苏箬瞥了眼窗帘,那里鼓起一块,说明笔记本电脑还好端端放在那里,不知道她的方法今天晚上能不能起作用。
“我以前写过很多文章,在报纸上发表,后来那些都是我反|革|命的证据,”孔桦叹息着说道,他拿起正在看的书,一手捏住书脊,手腕悬在空中轻轻抖了抖,从书里面掉出很多发黄枯脆的剪报,就像飘落的黄叶,“所以很多人相信我的确就是反|革|命,他们恨我,恨得真真切切,在我死后也同样,这种恨意一直在纠缠我。”
“你后来平反了吗?”苏箬坐到孔桦身边问,她心里燃起了对孔桦的同情,这同情盖过之前她对孔桦那种十分微妙的,似乎可以称作“嫉妒”的感情。
“我死之后才平反的,1966年我就病死了,”孔桦悲哀地摇了摇头,“八十年代平反,我不是反|革|命,我的老师,我的同学,他们都不是反|革|命。可是已经没用了,那个时候,什么都没用了。”
苏箬知道对于孔桦来说,任何安慰地话都是没有用的,她也想不出来什么有用的安慰,于是一人一鬼坐在沙发上,沉默了很久。直到窗外又响起了哗哗的风声,客厅的灯开始闪烁。
“他们来了。”孔桦平静地说,但这平静中蕴含着万念俱灰的恐惧。
口号声从远及近,苏箬走到窗前撩开窗帘,游|行的队伍又从小区道路彼端向这边走来,苏箬检查了一下放在窗口的电脑屏幕,伟人正在屏幕上挥手,她稍微放心了一些。
“你去卧室里躲一下吧,我在这里没关系。”苏箬豪气干云地对孔桦说。孔桦低头收拾起书本走进了卧室。他夹在书里的那些剪报依然散落满地板,如断翅的黄蝴蝶。苏箬走过去捡起了其中一张,但是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得看不清了。
喊口号的队伍走到了苏箬家楼底下,苏箬屏住呼吸,等待他们像壁虎一样垂直爬上来。她甚至还把钱包都拿在了手里,如果笔记本屏幕上的伟人还不够有震慑力,她钱包里还有几十张纸币,每一张上面都有伟人的脸,不信砸不死他们。
然而让苏箬没有想到的是,队伍喊着口号沿楼下水泥路走远了,没有爬楼,甚至没有停顿。如果不是忽明忽暗的灯光让苏箬的神经始终紧绷,她简直想大叫一声f。这帮鬼的导航系统出问题,找错地方了?还是姬遥莘动了什么手脚,把它们引到了别处?应该是后者比较有可能,毕竟姬遥莘整天忙忙碌碌的,肯定是在办正事。
想到这里,苏箬松了口气,她转身走到卧室前,一边推开门一边说:“没事了,姬遥莘已经把——”
苏箬呆住了,她看见孔桦站在卧室中间,一副被刑讯的样子,满脸都是血,头发湿透了,几绺正粘在额头上,极度惊恐地望着卧室的一面墙,虽然那墙上什么都没有。
“不是!我不是外国特务!也不是反|革|命!”孔桦几乎是对那面墙尖叫出这句话的。苏箬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她清楚这是孔桦依然被曾经的梦魇所困扰,她犹豫着要不要冲上去抽孔桦两巴掌把他抽醒。
万幸的是,门忽然被咚咚敲响了,一定是姬遥莘来了。只要姬遥莘过来,什么问题都能迎刃而解。苏箬没再去管孔桦,转身匆匆穿过客厅准备开门。大概是忽然间福至心灵,苏箬没有着急去拧开门锁,而是透过门上的猫眼往外看了一眼。
门外的走廊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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