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昶拿起一枚橘子,剥开橘皮,撕开的橘皮间有汁水溢出,一股若有若无的酸香。
吉祥忙道:“万岁爷,这汁进了指甲里又辣又疼,奴来剥。”
朱和昶摇摇头,“你退下吧。”
吉祥应是,躬身退到屏风后面。
他现在对朱和昶的态度和以前伺候世子爷不一样,更畏惧恭敬,丝毫不敢放松。
傅云英看着那些大小不一,橘皮干瘪,绝不应该出现在宫中的橘子,心中一动。
朱和昶朝她微笑,“你看出来了?这是江城书院的橘子,刚送到京城。”
那一片橘林,就在通往藏经阁的路上,傅云英每天都要经过。
那年秋天,朱和昶看到枝头挂满金橘,非要下人摘几个给他尝尝。
她告诉他那些橘子味酸,他还是坚持要尝,结果一连吃了好几个都又苦又酸,脸皱成一团,眼泪都出来了。
后来几年,朱和昶还是要尝一尝橘子到底酸不酸。
“不试一下,怎么知道呢?也许今年有不酸的橘子?”
结果他年年被酸倒牙,还是年年要吃橘子。
傅云英回忆的时候,朱和昶已经剥好一只橘子。他将橘子一分为二,自己拿一半,另一半递给傅云英。
还好是橘子,这要是桃子,那就说不清了。
傅云英漫不经心地想,没接橘子。
她倒是不担心其他,因为朱和昶跟他老爹一样fēng_liú,爱华服美食,好娇软美婢,长得漂亮的他都喜欢,但不会长情。
他对孔皇后和其他四位嫔妃都很好,并不专宠哪一个,知道皇后身份不同,对皇后更为尊重一点。皇帝雨露均沾,几个后妃年纪小,暂时都还算安分。
年轻君王fēng_liú而不浪荡,后宫安宁,朝臣们放下心来,就怕皇帝和先帝一样专宠哪一位后妃,搅得后宫天天腥风血雨。
朱和昶站起来,坐在床沿,把一半橘子塞到傅云英手心里,“其实那一片橘林,还是有甜橘的,只是少罢了。”
傅云英低头,看着手里的橘子,一瓣瓣分明。
“您怎么确定这几只橘子是甜的?”
他总不会派人一个个尝吧?
朱和昶撕开一瓣橘子,塞到嘴里,咀嚼了片刻,笑着道:“这个是甜的。”
怕傅云英不信,他又低头撕开一半,要喂她,“你尝尝。”
傅云英躲开,“皇上深夜来访,就是为了让微臣吃橘子?”
朱和昶哈哈笑,把那一瓣被她嫌弃的橘子扔到自己嘴中。
“云哥,朕现在是皇帝,就算那一片橘林结的橘子都是酸的,朕下令,总有能人可以让橘树长出甜的橘子来。”
傅云英不说话,等着他的下文。
朱和昶收起笑容,正色道:“总有人说当皇帝一定是孤家寡人,君王必须做好六亲不认的准备,谁都不能真正信任,得时刻保持警惕之心,否则满盘皆输。”
他一哂,接着说,“但真的是那样吗?当皇帝就必须高处不胜寒?不能有自己一直信任的人?皇帝倚重宠信的大臣就注定不能善终?”
烛火静静燃烧,烛泪顺着烛台往下流淌,似凝结的红色瀑布。
朱和昶握住傅云英的手,“云哥,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呢?我们是好兄弟。从前有一位长平侯,自小和景宗一同长大,一生互为挚友,景宗即位后,长平侯任指挥使,荣宠一生,获封三公三孤,逝世后,其家族还显耀了几十年。我不敢和景宗比文治武功,唯有这一点可以向你保证,我会和景宗信任长平侯一样信任你。你无须兢兢业业非要做一个完美无缺的贤臣,人无完人,你只需尽到本分就够了,其实你贪玩一点也没什么,只要你不犯下谋反那样的大错,我保你一生荣华富贵。”
其实就算云哥哪天想不开谋反了,朱和昶觉得自己也不忍心杀他,只能把他关起来。
云哥救过自己的命呢!
朱和昶说的是保,仿佛态度是居高临下的,但傅云英听得懂他话里的意思。
他并不是以皇帝的身份和她说这些,而是以兄弟、朋友的口吻。
就像书院的学子平时开玩笑,“苟富贵,勿相忘,我发达了,一定罩着你”的那种天真意气。
“我会努力和老先生们学怎么处理政事,争取当一个好皇帝。”朱和昶抬头,望着傅云英,含笑道,“不过我还是我,和以前一样,偶尔想偷懒,想任性,当皇帝不代表我就变成另一个人了,我只是个平凡人。”
他眼中笑意闪烁,“云哥,你愿意做我的长平侯吗?”
轻飘飘的语气,却字字掷地有声。
朱和昶幼时吃过苦头,王府里长大的世子,免不了骄纵,但又比别人多一分洒脱。
他随遇而安,没有特别强烈的野心,尽己所能、无愧于心就够了。
有些皇帝会被御史气得呕血。朱和昶不会,不是他心胸宽广,而是他不在乎。
这一番话,都是他的心里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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