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我遇到一个我真正喜欢的人,也会爱上他的,但是我没有真正遇到过这样一个人。男人们喜欢的,也许不是我这样的类型。”婶婆说,“要找到一个真的谈得来的人,真的不容易。大多数男人,都比我要愚蠢,我们并不能谈得愉快。”
范妮想,到底婶婆不肯回答自己失礼的问题,婶婆这种体面的女人,不能正面这样的问题。她装作没发现婶婆的回避,说:“上次遇见的那个格林教授,他就很喜欢你的。怎么会没有人喜欢你。叔公还在说你好话呢。”
婶婆微笑起来,摇着头说:“他们都不算数。”
那么谁才算数呢?也是一个金发碧眼的人吗?范妮想,但是她不敢问。婶婆这样体面,独立,好运气的人,是怎么忍受一对冰凉的蓝眼睛的呢。
上海馆子里的人,都笑着和婶婆打招呼。
这里的跑堂,老板,大厨,都是清一色的上海人。他们很懂得圆通,见到上海人来了,菜式就按照上海口味做,而要是洋人来,他们就按照洋人对中国菜的见识,做古老r,宫宝j丁,酸辣汤,从来不跟人罗嗦到底是不是地道上海菜的问题。婶婆给范妮的菜单上,都是正宗的老式上海菜,油爆虾,狮子头,酱鸭,阉笃鲜。范妮问,有没有小馄饨啊?正在夸婶婆漂亮的老板娘说:“sorry啊,妹妹,独缺上海小馄饨喏。”
听说范妮是新近从上海出来的,她问:“衡山路上那些法国梧桐树还在吗?我有的时候做梦都梦见自己走在衡山路上,穿着连衫裙。”她家原来住在衡山路附近的诺曼底公寓。“美国哪里有衡山路那么好的法国梧桐,马路上一棵树也见不到。衡山路一到夏天,梧桐树拿阳光全都遮住了,整条路都是绿色的,有多好看。” 她有胖胖的圆脸,细眉毛和重眼皮的眼睛浮在脸上,有着上海人的清秀与精明,还有上海人说到自己家乡时由衷的排他的热爱,“说到底,纽约这地方,想象里是好的,其实,还是是乡下地方。”
范妮告诉她,衡山路的树都在老地方,夏天一打药水,地上落满了刺毛虫。说得女老板点着头直笑,因为她小时候就是在这时候被刺毛虫刺到。
“婶婆,你这么多年不回上海,就不想上海吗?”范妮问。
“不怎么想。”婶婆说,“纽约才是我的家。”
“你年轻的时候,刚来的时候,也不觉得陌生,也不想家吗?”范妮不相信地问。
“也不怎么想。我从来就没有觉得纽约有多少陌生,我们图书馆里有life和new yorker,每期都可以看到新的,上海那时候到处都是美国货,纽约的事情都晓得。”婶婆说,“所以,我也不像你们这样不喜欢唐人街。我倒是喜欢逛唐人街上的小店铺,喜欢看广源盛里的小东西。”
“你是老华侨呀。”女老板说,“我们是胜利大逃亡出来的,两样的啊,我们是贱骨头。”
女老板转身对范妮说:“你家老太太最有意思了,她比我们所有的年轻女人都要漂亮,你看出来了吗?我最欢喜看爱丽丝了,她一来,我就想看她。”说着,她又望着婶婆笑,“连你吃饭也好看,规矩真的好,我们现在想做,也做不来,我们小时候过的也都是乡下日子,没见过什么好东西。对伐?”见范妮点头,女老板也点头,“我就是不可以盯住你看,像饿煞鬼一般。”
婶婆笑着拍了女老板一下:“老太婆了,还有什么好看不好看。”但范妮在一旁看着,婶婆的脸上,并没有真正觉得有什么不妥。年轻人的赞美,她真的是听惯了。
女老板对范妮说:“妹妹也漂亮。到底还有家传的,一看就晓得是好人家出来的。”
范妮笑着摇头。
领班过来冲凉茶。他一走近,范妮和他都愣住了,原来是美国罐头。
“你们认识?”老板娘看出苗头来,问。
“我们是上海英文班上的同学。”美国罐头说,“是老同学。”
范妮也点头。
“什么时候来的?”美国罐头问范妮,他的声音还是很温和,没有变化,让范妮暗暗吃惊。
“圣诞节的时候。”范妮说。
美国罐头看着范妮,范妮看出来他在衡量接着应该说什么,他也一定估计范妮的处境。他从来就是这样细心的人,懂得分寸。于是,就开口说:“我就要考托福了,很紧张。”范妮说着用手掌在面前扇了扇,她不知道怎么才能将鼻梁上突然长出来的斑盖上,不让他看到。“你看,弄得我人不象人。”看着美国罐头那单薄的身体,微微撑起来的肩膀,那是上海时髦男人的一种姿势,范妮想起来在上海时,她一直认为他到美国,无论做什么,都不会去唐人街卖苦力。而恰恰就是落进了唐人街,而且还在餐馆里见到跑堂的他。而且还是在自己一脸弃妇样子,加上一堆蝴蝶斑。
第四章 你在地毯下面藏着什么(16)
他想起来,在上海时她也常常做这个动作,她是个计较很多事情的女孩子,也计较很多气味。他略略向后退了一步,他今天没洗澡,不愿意让范妮闻出来。“哪里,你还是很优雅。要我们老板娘说人家漂亮,真的要十分漂亮才够格。”美国罐头说。这也还是他的风格,哄着四周的人高兴,不愿意伤着别人。
远远地相对,他们都感到舒服些了。
“你看上去不错,气色比在上海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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