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妮没忍住,有意想让他尴尬。
王建卫颧骨宽大的脸涨得通红,手从背心里伸出来,拉扯住背心,那是一双宽大结实的手,能看出来它们做过许多力气活。他受了奇耻大辱的样子,让简妮心里一抖,觉得自己做得过火了。她刚想要补救,但王建卫却已经缓过气来,他提起鼻子,在脸上拉出一个笑容,笑嘻嘻地横了她一眼,对简妮说起浦东乡下话:“王小姐,大概老早旧中国时候的洋买办,都是这么做的噢,主子发个话,买办就跳上跳下。这种做法,是有传统的。”
第十一章 你的袜子都抽丝了(4)
他那一口愚钝里夹着狡诘的乡下话,象滑稽戏,逗得一办公室的人都笑了。这笑声正是他想要的,王建卫在由他引起的笑声中得到了鼓励和支持,他飞快地看了大家一眼,脸上的耻辱被必胜的笑容遮住,渐渐充满了嘻笑怒骂的勇猛和凶狠。简妮心里乒地跳了一下,血涌到脸上,涨得血管乒乒地跳。她心里跳动的是惊慌和仇恨,她说:“是啊,是为美帝国主义服务的走狗罗。”
“呀!”他象唱滑稽戏的人那样,“刷”地瞪大眼睛,扬起眉毛,〃我还以为简妮王小姐是原封阿美利卡,不懂中国的名词术语呢。原来王小姐真的是我们上海人,只是包装得好,让人看不出。你说得不错,说得不错呀!”他说。
“你拿美国公司的工资,怕是也摆脱不了走狗的干系。”按照简妮的想法,拿谁的钱,就要为谁服务,就是谁的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她知道中国人在合资的时候,坚决要求中方和美方的人员同工同酬,但,中方人员实际上还是只拿国内的工资,他们工资中高出国内工资的那一大部分,都被存入了一个固定帐号,收归国有。中方人员对这样的做法也有微词,包括王建卫。她要点一点中国人的痛处,让王建卫有苦说不出。
王建卫又“呀”了一声,再次扬起眉毛,啧啧地吧嗒着嘴,看着简妮摇头,“我倒没有想到,王小姐以为我们这里真的资本主义复辟了,人人都象你一样了呢。老早我们说,某种人是屋檐下的洋葱,根焦叶烂心不死。到底还是有道理。王小姐啊,我倒要向你说明一下我们中国的情况了,你在海外多年,不了解哦。”王建卫点点地,又指指天,“我们此地,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是人民当家作主的社会主义国家,帝国主义老早就被我们赶走了,买办也老早被打翻在地了。你想在这里讨生活,就要把眼睛擦擦亮。”
“tim让我转告,因为说明书是英文的,所以让我一定教会你刷子的用法。”简妮打断越战越勇的王建卫。他开始说到劳拉,这正是简妮的痛处,她体会到王建卫话里威胁的意思,合资企业里中国人的感受,也可以决定一个美国秘书的命运,这是令简妮觉得最不安全的地方,她最怕看到,自己即使是变成了孙悟空,能一个跟头翻出去十万八千里,但还是逃不出如来的手心。这种逃不出去的恐惧,与要逃离的愿望,象一个人和他的影子一样,从小就跟着简妮,清醒时是她做一切的动力,睡着是她的噩梦。她看着王建卫那张红色宣传画上方方正正的领导阶级的脸,又恨又怕。在王建卫铿锵的声音里,简妮紧紧握住刷子,自顾自对王建卫说,“你看,刷子的毛是斜的,很容易将扫起的头屑吸进刷子深处。”然后,再将刷子放回到他桌上,向他推过去,“你这么能干,一定一听就懂的。那就照着总经理的吩咐做吧,我的任务完成了。”简妮抬起下巴,对王建卫笑了笑,拿起盒子,快步离开他的办公室。
到了走廊里,简妮才觉出自己两个膝盖簌簌地抖着,手心里全是冷汗。她不能相信刚刚发生的事,不能相信自己竟然被人辱骂和威胁。在国际市场营销学的实战练习时,她穿的就是身上这套衣裙,她争取到了小组主讲的机会,她的小组为要进入南美市场的tang做战略计划。他们都很有激情,去说服对唐陌生的,冷漠的当地人,心里怀着征服的豪情。那是在美国课堂里开花结果的天真和奋勇,简妮想,那时自己的屋顶上,飘扬着的,是星条旗。她的心里闪过爸爸歪斜的身体,甚至爷爷的脸,她想,他们拼死争取的,就是要跳出如来的手心吧。
王建卫的办公室开着门,想必他们刚刚争吵的声音,别的办公室也听得到。经过别的办公室时,简妮看到其他办公室里的人,都从他们的桌子上默默看着她。她提起一口气,紧紧吸着小腹,想要控制身体的颤抖,一边夹着盒子,象夹着一本书,保持庄重的样子。她觉得自己的脸很绷,下巴抬着,表示不屈,真的有点象劳拉的样子。
长长的走廊,尽头是她的办公室。她看到自己办公室里,克利斯朵夫正半坐在桌子边,他那平扁的后脑勺,与所有外国孩子的鼓后脑勺都不一样,简直有世界观上的差异。那个又平坦又结实,横着一根倔强枕骨的后脑勺,简直就象电影里那着鬼头大刀的义和团。他和王建卫不同,并不仅仅政治化。他太年轻了,对不喜欢的东西,一定要置之死地,而且他有足够的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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