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快别这么说。”
听得出她的语气里有种不可思议的倦怠,似和“娇艳”相差无几。她的视线向窗外的夏日的街道移去,继而缓缓说道:
“我常常犯迷糊。这么着和您见面到底是为了什么呢?迷糊归迷糊,可仍免不了要见您。”
“因为它至少不是没有意义的负数吧。即便肯定是没有意义的正数。”
“我是个有先生的人。就算是没有意义的正数,我也没有多少正的余地呢。”
“真是绕人的数学。”
——我悟出,园子终于来到了疑惑的门口。我开始感觉到放任不管那扇只能半开的门已经不行。说不定,现在的这种严谨的敏感已经占据了我和园子之间的共鸣的绝大部分。我距离能使一切维持原状的年龄,还远着哩。
另外,好象明确的证据突然把两种事态推到了我的面前:可能我的无法表达的不安已在不知不觉间传染了园子,还可能只有这不安的氛围才是我们之间的唯一的共有物。园子继续讲她方才的意见。我努力不让她的话进入我的耳朵,可我的嘴却偏偏轻佻作答。
“您觉得照这样下去会怎么样呢?您不认为我们已经进退两难了吗?”
“我敬重你,对谁都问心无愧。朋友之间见个面又有何妨呢?”
“过去是这样,完全像您说的一样。我认为您很好。可是,我不知道以后咱们会怎么样。尽管没做什么丢人的事,可我常常做噩梦。每当这时,我就觉得神灵正在惩罚我未来的罪孽呢。”
“未来”这个词的掷地有声之响使我战栗了。
“我想,这样下去双方总有一天会痛苦的。单等到痛苦以后,不就晚了吗?我们现在做的不就是在玩火吗?”
“玩火?玩火指什么?”
“我想这包括很多。”
“这怎么是玩火呢。大概是玩水吧。”
她没有笑,一时无语,嘴唇弯曲紧绷着。
“最近,我开始觉得自己是个可怕的女人,一心想着自己是精神肮脏的坏女人。我要让自己在做梦的时候也不想我先生以外的男人。我下决心今年秋天受洗。”
我透过园子半是自我陶醉的懒洋洋的告白,反而揣测到了她“循着女人特有的爱说反话的心理正准备讲出不该讲的话”的下意识的希求。对此,我既没有权利高兴也没有资格悲伤。丝毫不嫉妒她丈夫的我,怎能动用、怎能否定、又怎能肯定这资格这权利呢?我沉默。盛夏之中,我见自己的手白嫩软弱,使我绝望了。
“现在怎么样?”我问。
“现在?”
她伏下头去。
“现在,在想谁?”
“……我先生。”
“这么说,就没有接受洗礼的必要了呀。”
“有必要。……我是怕,我觉得我仍然动摇得厉害。”
“那么,现在怎么想?”
“现在?”
发问并不朝向任何人似的,园子抬起了认真的视线。这眸子之美,世间罕见。是一对如同泉水,始终歌唱感情涓流的、深挚的、凝视的宿命式的眸子。面对明眸,我总是失语。我猛地把大半截香烟戳进远处的烟灰缸。细瘦的花瓶一下歪倒,餐桌上到处是水。
招待走来擦水。看着起水皱的桌布被擦来拭去,我们的心情糟透了。这给了我们提前走出店门的机会。夏日的街道乱乱哄哄让人焦躁。一对对胸脯高挺的健康的恋人袒露着胳膊从身边走过。我感受到了来自一切的污辱。污辱像夏日的烈阳一样烤我。
再过30分钟,我们分手的时刻就要来临。难以准确地说它来自分别的心酸,一种貌似热情的黯然的神经质的焦躁,使我生出了想用油画的浓涂料重重涂抹这30分钟的心情。扩音器把变调的伦巴舞曲撒满街道,我在舞厅前止住了脚步。因为我忽然间想起了曾经读过的诗句:
……然而,即便如此,它,
也是没有终了的交际舞。
其余部分忘记了。大概是安德烈·萨尔门的诗句。园子向我点点头,为跳30分钟的舞,随我走进了这极少出入的舞厅。
随便把公司的午休延长一两个小时仍在跳舞的常客把舞厅搞得一片混乱。一股热气迎面扑来。换气装置本来就不完备,又加上一层厚实的窗帘,因此,只见场内沉淀的令人窒息的酷热,混浊地翻动灯光映照的雾一样的灰尘。散发着汗臭、廉价香水味、廉价发油味。旁若无人地扭动着的顾客的类型,不言自明。我真后悔把园子带进这地方。
然而,返身出去,现在的我却不能。我们勉强地进入那跳动的人群之中。稀疏的电风扇也没有送来正二八经的风。舞女和身穿夏威夷衫的年轻人紧贴着满是汗水的额头跳在一起。舞女的鼻梁两侧出现两道黑,被汗浸湿了的白粉变成粒状,布在脸上像是长了疖子似的,礼服的背面则比方才的桌布还脏还潮。是跳还是不跳?尚在犹豫之时,汗水已经顺胸流下。园子难受地急促地吐了口气。
为了呼吸室外的空气,我们低头穿过假花悬绕的拱门,来到里院,在简陋的长椅上坐下休息。这里尽管有室外之气,但是,阳光晒烫了的混凝土的地面把强烈的热能投向了背阴处的长椅。可口可乐的甜味粘在嘴上。我曾感到的那来自所有东西的污辱的痛苦,同样使园子沉默了。——我觉得。我难以忍受时间在沉默中推移,于是,把目光转向了我们的周围。
一个胖姑娘用手帕扇着胸前,无力地倚靠着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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