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来一声冷哼。
“王叔可还在生我的气?”他终究和缓了些。
不过,何出此言?而且打他进门,就不以“朕”自称而用“我”这个拉家常似的字眼自称,让我不由得升起一股毛骨悚然的麻意,从脊椎尾一直到头顶。我唯唯诺诺道:“微臣不敢。”
他顿了一阵儿,语气更和缓几分:“那就回去吧。”
“这几月臣才明白,臣早些年造下的杀孽太重,哪怕耗尽臣的一生供奉佛祖都不足以洗清,又何以延福至陛下的子孙后代及肃氏的江山?臣斗胆,请皇上准许臣削发出家,一生侍奉青灯古佛。”并非胡说八道,这三个月我一直在认真思考这件事。
他讪笑几声,我将头埋得更深来表达我的诚恳。
“朕倒觉得,三月已经足够了。”他走到我跟前,我瑟缩着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许是他的语气过于阴森,我本能地开始防备。
于是皇上被彻底惹怒,他肃声道:“王叔,抬起头来。”
抬起头说什么呢?我很惶惑,说我错了?可是错在何处?我不愿意照做,他蹲下伸出手捞起我的下巴……他的眼眶是红的……眼窝凹得很深,下巴处有青须冒出头,——我别过脸。他冰冷的手指用力掰正我的下巴,我不得不将视线重新落向他。最初他只是想让我看着他,但我们对视片刻后他的眼神忽然像蛇似地往下滑,愣怔片刻,他的眼神突然变了,像是蜜蜂或者蝴蝶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发现花瓣。
我的脑子轰地一声炸开。蜜蜂肯定是吸食花蜜的,但蝴蝶呢?我瞬间开始怀疑起来,有个成语不是叫做招蜂引蝶吗?能引来蜜蜂的除了花蜜还有什么?所以蝴蝶应当也是吸食花蜜的。不过,为什么潜意识里觉着蝴蝶吸食花蜜时会比蜜蜂温柔呢?难道是因为我从来没有被蝴蝶蛰过?十三岁那年不小心捅过一次蚂蜂窝,那滋味真是毕生难忘。
皇上的手指浸染过我的体温,开始变得潮热起来,他真的捏得我好疼,头一次发现他的力气竟然这样大,恍惚觉得下巴都要碎了,于是我斗胆推开他,他无甚防备一下子坐到地上。不太记得小时候捅了马蜂窝是不是像今天一样害怕,我哆哆嗦嗦地想逃,打开门看见赵善仁站在门口,他慈眉善目地朝着我笑,我“啪”地一声关上门,赶在他开口之前。
皇上坐在地上看着我手足无措的模样,裂开嘴没心没肺地笑,他的眼珠子都红了,透露出的却不是之前那种意味。我不想看见他这样子笑,更不想看见他这副模样,挑了个角落跪伏在地上,不止手脚,似乎心啊肺啊胃啊全身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在颤抖不止。其实我很想就这样沉入永生的黑暗。
他慢条斯理地开口道:“王叔,虽然你一直在努力地跟我划清界线,不惜捅自己刀子也不惜捅我刀子,但是你肯定没有发现,如今,朝堂上宫闱中,敢惹我生气的除了你没有第二个人了。”
“不管你怎么否定,我们之间终究与外人不同。”
他走近我,将手放在我的后脑勺上,语气轻柔甚至有些委屈:“陶安,回去吧。你再不回去,我也不知道我会干出什么来。”
我抖得如同风雪之夜顽固抱守枯枝的残叶。
皇上再未多说,连夜赶回京中。
一直到天亮我才有力气爬回床上,不管不顾地昏睡过去。
再次睁开眼,看到肃喜。
他张嘴就是乱吠:“王爷,你的嘴被谁咬了?怎么裂这么大个口子?”
“你闭嘴!”我简直气得七窍生烟,恶狠狠地让他闭嘴尤觉不够,又补一句:“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肃喜委委屈屈地闭上嘴,摆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我望向窗外,正是落日时分,竹林染上大块大块娴静的橙黄色,摊开手掌,一抹阳光落在手指上,明明丁点温度都没有却觉得好温柔,我转头对肃喜道:“回了。”好像只是出了一趟远门。
“现在……”在我的瞪视下肃喜终于吞回多余的话。
但这威风也就到此为止,回去后我便大病一场,反反复复两月才好,这期间肃喜反反复复唠叨着:“早就劝王爷不要赶夜路赶夜路,这武人一旦下了战场没有之前的精气神撑着,打仗时埋下的病就全发出来了,身体反而比一般人要弱,所以更要小心将养!”
我极其认真地怀疑自己之所以病了两个月,全是被肃喜气的。
病刚好,出门逛一圈就发现城中家家户户已经开始准备过年。一年的光阴,晃晃悠悠地就过去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该摆出一副什么样的表情来目送这一年走远。
犹豫许久,决定至少要登上大理寺监察袁今的大门,偷了人家的马给人家带来好大一通麻烦,落地为人,做做样子也是必要的。
可谁料,我刚登上袁大人府邸的台阶,就看见袁大人从里朝外走来,迈出的脚步顿时就僵住,可怜的大脑在这电光火石间彻底否定掉“袁大人竟然与我心有灵犀,如此之快便来迎接”这种无稽的想法。
袁今看到我时很明显地露出惊讶疑惑的表情。我不忍再让我的恩人产生任何不快的回忆,便十分主动地解释道:“前些日子顺走袁大人的马,给袁大人添了许多麻烦,小王今日特地来向大人请罪。”说完示意肃喜呈上谢罪的礼物。
袁今向我拱手行礼:“王爷哪里话,折煞下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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