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元佐笑道:“一般而言,主客相争无非两个原因。其一是语言不通,彼此不能包容。”五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士子说的是雅言官话。百姓多是一口土话。因为语言语调的不同造成误会,自然难以融洽相处。
“另一个,则是恩害相生。”徐元佐道:“施人恩惠者,便自觉高高在上;受人恩惠者,又容易卑躬屈膝。初时尚不显现,到了后来就难免有所矛盾。施恩者以为受恩者不知感恩。受恩者深恨施恩者盛气凌人。结果就是把一桩好事,做成了恶事。”
“你是如何做的?”郑岳问道。
“我用灾民救助灾民。”徐元佐道:“从接应、安置、收费、见工,各个环节各种经手经办之人,必须有先到灾民之中年长德高者担任副手。他们乡音亲切,经历相似,最容易感同身受,就算说话重了,也不会叫人觉得是仰人鼻息,食嗟来之食。”
“至于唐行本地人。跟灾民更多的只是雇佣与被雇佣关系。灾民卖力,雇主付钱,不存在恩义之说,如此反倒更加融洽。”徐元佐道。
郑岳想了想:“但事实上你还是为他们做了不少事。”
何止不少?
简直连官府的工作都做了!
若是徐元佐什么都不做,灾民多了就关上城门,谁都不能指责他冷血无情。事实上绝大多数地方的绝大多数掌权者都是这么做的,任由你冻饿而死,关我屁事?又不是我的亲戚故旧。淮安人受灾找淮安官府去呀!
“吾乡吾土,终究不忍见到饿殍遍野。盗匪蜂起。”徐元佐咧嘴一笑:“至于感恩云云,他们若是想透了,见我道声谢,我固欣然;他们若是想不通,视我作一般商贾,彼此各取所需。我也觉得理当如此。”
郑岳真心夸赞道:“敬琏,人不知而不愠,你这是真君子之言啊。”
徐元佐并不觉得自己是真君子,只是觉得自己还算有独立人格罢了。凭着本心去做事,这是独立人格的基础。做事之后又要求别人应当如何回报、如何配合。那这人格仍旧是依附于外物,哪里还谈得上独立?
郑岳大略数了一下棚户,数字果然与徐元佐所言不差,因问道:“那苏州上万灾民流入松江的事,乃是谣传咯?”
“其实也不全是谣传。”徐元佐忍不住笑了。
翁笾与徐元佐谈崩之后,自然不能指望徐元佐的“最优惠价格”的口头承诺。而且他回去之后,更是发现了徐元佐的各种小动作,于是他将这个“最优惠承诺”看成是“缓兵之计”。既然如此,作为老前辈,自然也该让后学领教一番商场上的残酷了。
于是借着灾民南下的机会,又有了徐元佐的“仁义”传闻,翁笾很自然地叫人散播谣言,将唐行吹得花好稻好,盛赞唐行人民热情好客,仁寿堂仁义无双,徐元佐义薄云天。
“唐行那边施的粥都是肉粥!”
“唐行那边有大房子住!”
“有个唐行的袁老爷,捐了三千两给灾民,人人有份!”
……
各种似真似假,真假参半的消息不胫而走,甚至往北走到了常州府。
虽然苏州诸县颇为富庶,在此落脚的灾民并没有因此而满足。有肉粥喝的时候,谁还满足于米糠稀汤呢?有大房子住的时候,谁会乐意蜷缩在举头望明月、低头见鼠洞的土地庙里?更何况唐行的袁老爷还捐了银子,听说是按人头分到手里!
苏常两府数万灾民,其中有十分之一的人动心,就有数千人。再加上无赖、喇虎收了银子,在暗中威逼恐吓,前往唐行的灾民自然日益庞大。
这种情况之下,官府会怎么做呢?
会辟谣以正视听么?
当然不会!
官府肯定要大开便利之门,甚至推波助澜,好叫这些灾民去别人的辖区啊!此正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让这么多灾民留在自己辖境内,万一闹出民变怎么办?就算没有发生民变,整日吃喝拉撒岂能不伺候着?朝堂上争论治淮至今没有个准话,高拱又在嚷着要开山东胶莱运河。天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送走这些灾民!
翁笾联络了苏州知府蔡国熙,蔡国熙一听可以坑害徐阶家,当仁不让地出面给诸位知县、知州打了招呼。他是这些官员的顶头上司,谁敢不听他的话?何况这些话的确都是好话,对谁都有好处除了唐行的豪商势家。
眼看计谋得售,只需要等着看徐元佐笑话便可。谁知道风云突变,先是有人在背后鬼鬼祟祟说苏州民不聊生,竟然闹出了上万灾民;继而又有人直接将窗户纸点破,说这是知府无能,渎职犯罪,否则海内大郡上哪儿来的如此之多的灾民?
流言很快传到了蔡国熙耳中。
可想而知,蔡国熙心中是绝对不会好受的。
徐淮遭灾,我这里已经提供了食宿,活人无算,偌大的功德不给我,偏偏反咬一口说灾民是我闹出来的!这不是冤屈是什么?
如果只是流言,蔡国熙还能勉强镇定。但等到南直隶的巡按御史也发函来问,蔡知府终于坐不住了。
巡按御史是许多进士的入仕职官。
一般来说二甲排名靠中后的进士,选不了庶吉士,没有留在京中当京官,又不至于差到去当县令,于是选派为监察御史。监察御史属于督察院,除了在京的内差,还有外差如清军、提学、巡盐、茶马、巡关、巡漕、印马、屯田、监军、巡按。
其中巡按是外差之中的主流,两京全国两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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