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四年的早春,寒气中已经带来了生气,并不叫人觉得刺骨。∷∷,
曾阿水走在人群中,正应了鹤立鸡群这话,看得到周围工友的头顶,还能看到更远方的农夫正在早耕。他吸了吸鼻子。空气中似乎只有土腥气,却让他浑身痒痒的,只觉得自己龌龊不堪,忍不住伸手进怀里搓了两下。
松江果然是要比淮安府阔气多了。
曾阿水看着连绵的田地,修整齐备的水渠里淌着用不尽的清水,心生羡慕。他原本看不起江南人的懒惰,他们把大好的肥地都用来种麻棉桑树,简直败家。后来他知道这些东西竟然要比粮食还贵,诧异之余多了一份钦羡,同时还不忘替苏松人操心:不种粮食吃什么呢?
不过这边又像是根本不缺粮食,即便一条街的小市,都开着饭庄食肆,颗粒饱满入口生津的香米饭似乎永远卖不完。
“继续走!继续走!前面吃饭!”有淮安人站在路边,一边拨着人,一边大声喊着。
后面的人听到声音,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不是一路都在走么?于是反而放慢了脚步,探头探脑想看个清楚。
曾阿水站得高,看到前面其实是在安排吃饭了。
有钱一日三餐,没钱一日两餐,穷苦人家一日一餐,甚至没餐……从这个时间点上开饭来说,明明白白是奔着一日三餐去的啊!
曾阿水有些激动,却不知道为何有人能够去吃饭,其他人却还得往前走。直到他走近了,方才一拍脑袋:饭庄招待不了这么多人。
“为啥他们能吃饭……”有人果然叫了出来。
这话咋听并没有什么错,然而后果却极其严重。
离他最近的一个护卫飞起一脚,将那说话之人踹到在地。其他人正要打抱不平。呼吸间已经又有几个护卫冲了上去,将那人围成一圈,一顿拳打脚踢,直打得那人躺在地上发出呦呦低唤。
其他人顿时被镇住了。
甘成泽赶到圈中,示意停手。他听到人群中有人低语,高声叫道:“谁敢再说怪话。立刻就打回去!这世道要扛活的人还少吗!叫你走就走,叫你吃就吃,谁敢给爷爷我惹事,煽动人心,就一个下场:往死里打,打完赶走,分文没有!”
地上那人连忙滚着身跪倒在地,对着甘成泽磕头:“小的知错了,小的就是嘴贱。求爷爷别赶我走!我一家老小都指着我带米回去呢,求爷爷您大发慈悲。”
苦主都如此反应,那么旁人就更不会出头了。否则苦主说不得还要怨你多管闲事。众人虽然气愤,却只能在心头怒骂:你们这帮浙狗!真是仗了势了!
这个小插曲就像是石子落入池塘,很快就又恢复了平静,队伍行进之中倒比之前更加整齐了些。所有人路过饭庄的时候,都垂涎羡慕,却没人敢说一句怪话。
陈翼直冷眼旁观了这一幕。他看到甘成泽面带微笑回来。忍不住道:“佐哥儿的名头都叫你们给败坏了。”
甘成泽看着这个嘴上没毛的小子,不屑道:“你以为这是小事?”
“不然呢?”陈翼直反问
“你虽然这个年纪。大概也听说过戚爷爷军纪严明吧。”甘成泽操着浙江口音的官话,胸膛不由抬高了寸许,道:“可你知道有回戚爷爷下令出兵,将士却坐在地上不肯动么?”
陈翼直是听着戚爷爷抗倭故事长大的人,不由眼睛瞪得老大:“还有这事?”
甘成泽点了点头:“我当日也是其中一个哩。”
“为什么……”陈翼直忍不住问道。
“因为说好了要先开饭,再开拔。戚爷爷说军情紧急。哪里哪里又被倭寇围了城,要先开拔,打了吃饭。兄弟们自然不肯答应。”甘成泽不以为然道:“这是戚爷爷带的兵。更近些的还有振武营哗变,说穿了不都是因为没饭吃,给几个说怪话的煽风点火惹出来的事?”
陈翼直面色缓和了些:“可是我们不是没饭吃。只是这里坐不下,前面已经安排了饭点,更前面我还派人去买了炊饼酱菜,谁都能吃饱。”
徐元佐核定的人工成本是平均每人六钱银子。实际上护卫每人要拿八钱,劳力人略多些,平均下来只能拿五钱。最近的米价是一两银子两石米,五钱就是一石米,够劳工吃三、四个月了。
这个待遇因为高得离谱,所以市场部内部做了一些变通。先以市价雇人,保证食宿质量,确保劳工的工作效率,最后若是还有剩下的,用来发奖金,刷名望,固结人心。
“别跟人讲道理。”甘成泽不屑道:“没人听你那么多道理。你也跟着佐哥儿吃饭,难道学不来佐哥儿么?”
陈翼直脸上难看起来,他可是想把佐哥儿一举一动都学到骨子里的人。
“你见佐哥儿跟谁长篇大论苦口婆心讲过道理?啪!银子拍下来,什么事摆不平?”甘成泽显然十分爽气。自从吃了黑举人之后,他也是个小地主,家里雇了佃农长工干活,整日拉着一干弟兄操练阵法,训练新人,气势不下当年那些游击、参将。
“再者说,我虽然是个大老粗,大字不识几个,但是有个道理我懂。”甘成泽道:“名声谁都要,只是不同的人要的名声却不一样。你说戚爷爷,他要个慈眉善目的名声有什么用?那是骂他!他要就得要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名声,叫倭寇一看到戚字大旗就腿软!佐哥儿是什么人?那是商场上的骁将,他要仁义的名声有屁用!要就得要一个字:‘言必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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