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舫阁内有两个发须皆白的老叟,各自端坐在棋盘左右。其中一人扭转过头来,深深的看了一眼立在船头的我,随即又转过头去同对面的人说:“青央,我刚才好像看见了我那个已消失半辈子的弟弟。”
那人淡然的将手中黑棋落下,玉石棋子敲击着揪枰,发出似潺潺流水般清澈的响声。青央不以为然的说:“还是好好下你的棋吧,再左顾右盼的你今日又该输了。”
岱棋捋了捋银白的发须,年老者的笑声像是未剃净毛刺的木桩,沙沙硕硕的半点不滑顺。他不禁又看了我一眼,摇着头说:“真像,真像……”
青央这时也忍不住好奇看了过来,浑浊的眼珠流淌出几分少时的光华。
“你眼神不中用我能理解,可那人分明才刚满弱冠,哪里又会是岱书,就别再犯痴了,若让人见了定要笑你。”
这时画舫已交错开来向相反的方向驶去,画浆摇曳时所泛起的波纹,将映在河面的星星点点火光激荡得扭曲变形。黛蓝色幕布下五彩的天灯随着风攀升到高处,看不清灯上具体都写了些什么,只是映入水中像极了缠绕着的彩色花纹,如此……黄泉下的人怎能看得清。
更阑声渐静,露重夜已深,放完天灯猜完灯谜的人三三两两而返,走时脸上还挂着些许的意犹未尽,他们又不等人自然埋怨夜短。
而等着人的我,只怕天际草草露出白光,更怕天亮之后还等不来要等的人。
船夫停了手中画浆,接着就从角落里摸索出一把二胡来,他问我:“少年郎,你想听什么曲子?”
弄月楼擅抚琴的公子常爱说‘对牛弹琴’这四个字,显而易见那牛指的就是我。
我兴致缺缺的半倚着船壁,对船夫说:“我是个音盲,听不来曲子好歹,你看着拉就是了。”
“好咧。”说完他就背对着我坐下,夜风将他的衣摆吹得飒飒作响。
两根细弦或急或缓的摩挲过红木琴筒,绵长而幽扬的乐声回荡在河面飘扬在风中。船夫挺直了背脊,此刻他已全然沉醉在自己奏出的曲子里,手肘与头交错的摇晃,沙哑的嗓了伴着调子念出一句陌生而哀婉的词句:
天无涯兮地无边,我心愁兮亦复然。人生倏忽兮如白驹之过隙,然不得欢乐兮当我之盛年。怨兮欲问天,天苍苍兮上无缘。举着仰望兮空云烟,九拍怀情兮谁与传……
骨肉分别之痛,遥望故乡之思,国破家亡之怨,命薄缘悭之恨……与这种种痛楚相较之,此刻我心底的愁苦与失落,未免就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了。
曲毕,船夫扭转过头来,问:“可还想听些别的?”
我忙摆了摆手,一脸苦笑:“老先生你若再拉下去,一会我就该迎风落泪了。”
他爽朗的笑了几声:“你若再说自己是音盲,我都不能答应,也好也好,不拉了也罢,没必要同这好好的佳节过不去。”
河面只剩这一艘画舫,除去等着收船打烊的铺面,还亮着灯的门房就只剩三两家。太白星忽隐忽现的闪烁其光芒,原本密布的繁星在他的光辉下怯怯遁迹了身形。
再等下去结果也是一样,只是这天灯不能浪费,好歹也是花了几天的功夫才做出这么一个像样的。向船夫借了火镰火石,点燃松脂前草草在油纸上写了几行字:
冷月画肪湖作屏,舫阁笑面燕莺妒,未知君心悬何处,密约佳期何人赴?
吾书不尽人间惆怅事,尔看不破濯濯剔透心。骚客那堪看客,千盏枉兑fēng_liú。幸哉?哀哉?叹哉!
一盏孤灯摇摇晃晃攀升至了天际,一艘独舫缓缓向岸边靠拢,走时船夫对我说:“少年郎,俗语说百世才可修来同船渡,你等了一宿的人,我也陪了你一宿,老夫劝你一句,人生在世毋须过于偏执,借梯登月之事少做为妙,若实在等不到就早早回家去,别忘了梯子下还有等你的人,自个儿心凉倒罢,万不可让等你的人心也凉透喽。”
若刚才拉的是《高山流水》倒也应景,只不过……桂宫里的确住着一个我触不可及的人,而梯下却再没有等待的人,自我飞升成仙的那刻,就注定终成浮萍浪梗。
岁月正蚕食着我的根……
此刻唯独能寻见酒的地方除了弄月楼还能有哪里?紧了紧被露水沾湿的衣襟,我如同一个鬼魅在无人的道上行走。
还当是自己走错了地方,看着对楼而立的两座烟花之所,‘弄月’与‘吟风’已改成了‘傍花’与‘随柳’,前者与后者一样风雅,所操持的行当自然也是一样。
还是那句话,一年卖艺不卖身十年卖身不卖艺,不论这它以艺揽客的招牌叫得多扎实,总归逃不掉一个卖字,而今夜我就纯粹当一个买身之人,风雅了一宿早已够,此刻我只要fēng_liú。
第15章第十五章
在没有见到泱濯安然返回前我是不可能回天庭的,我一面细细询问,半是欺骗半是安慰的对自己默念:四百年都这么过来了,没事的没事的。
等待依旧焦灼难耐,我负着手在蒲苇面前走来走去,这姿势像极了我父遇见棘手事情时的状态。自己的头还未转晕,堂下的几个鬼差已有些受不了,顶着一张骇人的脸跑过来:“叶掌书,您若真要这样能不能换个地方,判官大人同我们还要办差,你这样子让我们怎么坐堂?”
虽然三不五时就往地府跑,可还是不能看惯他们的脸,我皱了皱眉,似赌气一般坐回到蒲苇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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