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离跟上他道:“你今天不想说话不要紧,我也不烦你了。只是你答应过要带我逛逛修竹,我可是把你苏公子的话当真了的。我明天来找你上街,到时候你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就由不得你了!”云离一门心思想把苏瞳从清水里吊出来,所以放了句半狠不狠的话给他听,但至于如何“由不得”,他却也什么实际的想法。“苏公子,把手给我。”不待对方反应,云离抬起苏瞳的胳膊,让袖子滑落至手肘、露出手腕。
苏瞳感到腕上一丝冰凉:云离缠了一缕仙力在上面。
苏瞳用眼神问:“这是什么?”
“让苏公子可以自己打伞,免得有人在旁边吵嚷。”云离把“伞”交给他,“拿着。”
云离转身正要走,苏瞳却将“伞”送到他头上挡雨,开口说了沉默多时之后的第一句话:“云公子怎么办?”
怎么办?!
你问我怎么办?
你不言语不谈心,做着无聊透顶的事情,我正正在想我该怎么办!我该靠什么在司命仙境混下去?
云离很是心累,随意道:“什么怎么办?你去做你要做的事,我去淋我的雨。”
苏瞳再不懂这位司命仙君的焦虑之处、和他的隔阂再深,这时也听出了云离语气里的不耐。他静静站了会儿,然后把“伞柄”递过去:“这是你的东西。”云离退后三步走进雨中,复又制了另外一把“雨伞”,以示苏瞳的关心实属多余。
云离转身和苏瞳相背而行,几步之后再回头瞥去时,苏瞳已经站在了距他三丈远的地方,低着头。
那里是……云离想起来了:他在观清镜里见过的,那里是苏瞳母亲松衣的坟茔。
而苏瞳脚下,是糅合着他父亲血浆r-uo屑的泥土。
少年孑然孤身,立在白色的雨幕里,立在被视为禁忌的荒地上。
云离莫名很深沉地叹了一声,责怪自己明白得太晚,早先竟然忘了就算修竹下雨的事再值得庆贺,苏瞳心里失去双亲的伤痕,也不是一场雨带来的喜悦就能愈合的。他看见苏瞳慢慢弯下腰,捡起了几颗嵌在泥地里的石头,用手擦了擦,再把它们放在那堆新翻的坟墓上,排成一个规整的圆环。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松开了云离给他的那柱空气,每个动作都带着严谨的虔诚感;打在他身上的雨点似乎为此情此景增添了某种不可或缺的仪式性,表达着类似于“无论风雨如何鞭笞,寸草也无以报三春晖”的愁绪。
云离终究没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尽管无话可说但还是走了过去,俯身在那圆环里边再加了一块石头。
苏瞳捧了一把土盖在坟堆上,云离也捧了一把土盖在坟堆上。
苏瞳鞠了一躬,云离也鞠了一躬。
当云离要跟着苏瞳弯腰往下跪时,苏瞳暂时直起了身,用略带诧异的眼神看着他。
云离道:“苏公子没看出来吗?我是觉得刚才和刚才的刚才说错了话,所以现在要争取苏公子的原谅。”
苏瞳没顺着他这话往下说什么原谅不原谅的问题,而是突兀地道:“云公子要是早来些时日就好了。”
要是云离早些来,苏求光和松衣大概不会死。然而,换一种角度来说,这种可能性根本不存在。因为正是苏求光和松衣的死亡动了云离为苏瞳塑造的心性,云离才会萌发到蜀州修当面见见他簿子里的人的想法。简言之,若苏瞳未受到影响,哪怕瘟疫和旱情杀光了修竹人,云离都不会来。
云离:“苏公子节哀。”
苏瞳又上文不接下文地道:“修竹之事经蜀州太守大人和三台主部大人写成奏章,层层上报,皇上知晓灾情后命京城官员开仓放粮,然谷米粟粒被沿途克扣,至修竹时几近一厘不剩。”他一边说话一边用双掌按压坟堆上的泥土,好像这样就能让母亲的住所再牢固几分,“这个时候,娘已经身患重病,她不愿拖累程奶奶和程伯伯,于是拒绝了他们的接济……娘把她的那份食物都让给了父亲和我……”说到这里他深吸了一口气,“她快要不行的时候,医师来了……最后……最后医师说她是活活饿死的。”
苏瞳一口气说了很多话,这正是云离想要的。
可云离莫名高兴不起来。
苏瞳绕回去道:“云公子要是早些时日来就好了。”这样的话,大雨一过,田农复苏,松衣不至于没有盼头。
除了表层语义,云离在苏瞳的话里抓住了点别的东西。他定了定,试探道:“这……就是苏公子立志读书入仕的原因?”他脑子飞速旋转起来,至于苏瞳点没点头,他也没有在意——苏瞳的愿念已经很明晰了。
云离突然觉得声音不再是他自己的,竟道:“苏公子才志双丰,日后定能为国家社稷汇入一股清流。”
当天晚上,云离躺在程氏家中的榻上,回忆起自己这句话,忍了很久才没有抬手抽自己。他来修竹见苏瞳是为了找出并消解其愿念,好让苏瞳在他簿子里成为一个可被把控的人。现在好了,他被苏瞳带偏了去,一句鼓励的话恐怕会使这无聊的少年更加坚定地继续无聊下去。
唔,为社稷汇入清流?这听起来貌似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够达成的目标……云离一想到他或许要因自己的失误喝几十年西北风,不由在心中痛呼“哀哉!哀哉!”
云离辗转到了天明,头疼了一阵,“亡羊补牢,未为晚也”的念头将他拽了起来。
苏瞳的门缝里透出摇曳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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