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他就没别的废话了,直接切入正题,就这么一直说了下去。“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每句说的都是同一件事,却有些微的不同。他好像在琢磨不同的问题。而在这冗长的音频里,什么东西逐渐成长为笃信。
黄煜斐听得发呆,他多渴望这话,李枳先前每说一次他都心动,现如今他心跳得快要从体内蹦出去。呆完之后,心尖子上那点汹涌,就崩塌般决堤,半点也拦不住。他看见手表指向预估的整点,就这么坐在和他一样沉默的手术室外,捏着耳机线,什么表情都做不出来,只是大张着眼睛,泪流满面。
八十遍,他小心地数了。一遍不多一遍不少,可是当最后一个“你”字从李枳口中说出,仿佛最后一滴水倾倒干净,他听见哽哽的喘息。紧接着是戛然而止。
这也太卑鄙了……无耻,残酷,狠绝!却又那样动人……在这一秒,这张椅子上,这条走廊里,他知道,李枳永远不会放过他,亦如自己也不会放过李枳。至今度过的生命里,已经被刻上永远无法抹除的纹样,好比树被闪电劈中——已是身体一部分,与结果毫无关联,而他们已经完全丧失了彼此解脱的资格。
一遍放完,他呼出口气,没出息地抹掉还在连缀着往外冒的泪珠,倒回去重新听,听李枳小声的、梦呓般的自白和笑声,更反复听着那代表钟情的三个字。黄煜斐仿佛也听见海浪,夹在在李枳的嗓音之中,是幻听,是塞壬。他始终直直地盯着手术室紧闭的大门,那双发红的眼睛,仿佛流露出滔天恨意,却又充盈万般柔情。
你出来吧,出来对我说啊,时间已经到了!他在心里呐喊,又呢喃,音频里我听不清,声音都失真了,那不能算啊!有什么东西八十年不会变质,你当手机是冷库吗,不该八十年一直对我讲吗?
可分分秒秒仍然无情地走着,那扇门,也无情地紧闭着,仿佛永远不会打开。音频不知循环到第几遍了,外面天已经黑透,手机屏幕沁上湿润,黄煜斐手中的卡片已被汗液濡湿——他忽然暴躁地扯掉耳机,仰面挡住脸,从指缝里盯住刺眼的灯管。他质问自己是否已经失去了什么,却还不知情,在已经过去的、惊险的某一秒。
两小时的时限早已是过去,甚至三小时,甚至四小时。每多过一秒,黄煜斐就把丧失看得越清一分。稍一闭上眼,他甚至会模糊地看到当年母亲身着长裙,晦暗天光下,亲自走进洪水的场景,又像是,那不是洪水而是死的沼泽,往里走的不是母亲,而是李枳。
正像是骆驼不敢和最后一根稻草长久对视,他捂伤口般捂住指根上那两颗晶莹宝石,连同本该戴在另一人手上,此刻却孤零的另外两颗,一起捂紧,汗水和金属,把他都蛰疼了。最坏的打算侵入心中,甚至是冷静地,他想自己可能的确快要失信,姐姐的卡片,或许会起上一点作用——他要自己动手,也至少也要弄来些工具。
这并不稀奇。冰冻的人,一旦融化就会变成洪水,不允许任何情感上的剥夺。他本身就是在地底阴暗处待着的家伙,只能严于律己,拼命维持平和又光鲜的假象,甚至想过随便信点什么煽动力高的宗教聊以自救。好不容易被拽到地面上,吹上清风,记起阳光为何物,倘使这股提着他的力量从这世上消失……就会宛如恶犬失去了锁链。
求生是人的本能,想要斩断本能,他的身心都不会允许他这么做,人类的天性和理性在约束他,要冲破这约束是相当漫长并磨人的一个过程,于是,随时准备去死的“和睦且善于自省的精神变态者”是剩不下恐惧和道德这两样东西的。
想来拨出十一个数字是件多么容易的事,偏巧黄煜斐还非常擅长未雨绸缪。然而,当他按下首个数字,对未知的某处道歉,心知大概已踏上悬崖,并承认自己就是下三滥改不掉时,门前亮着的红灯忽然转绿,紧接着,屋里一阵藏在静谧里的骚动,科里森医生推门走出来,面罩下的他大汗淋漓。
“成功了,斐!”他在手术台前站了四个多小时,此刻虚弱极了,却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和形容枯槁的黄煜斐拥抱,使劲拍着他的后背,激动到只能往外蹦词,“exellederful! ju !”
“…… job,”黄煜斐也抬臂回应,他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干涩得可怕,说的英文也客气到不自然的地步:“我该怎么表达我的感谢?”
科里森爽朗地笑了,爽朗到足以让黄煜斐清醒和惭愧。他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手里抟着消毒湿巾,在护士的搀扶下往休息室走,只是道:“好好陪着他!leeze是个坚韧的男孩,你该谢他的坚持,也该祈祷他能继续坚持到自主呼吸的那一秒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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