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旨。」
「慢著。」
宦官尚未走出门,又被他叫了回来。
我自始至终伏在地上不动,感到皇帝打量的目光,心中顿时忐忑不已。
「你继续说下去,後来怎样了?」
「那人欺凌臣侄不要紧,但他侮辱臣侄的父亲,言语间连陛下都不放在眼里,臣侄一时不忿,便将他……便失手将他一刀杀了。凶器……凶器在监门卫处,请陛下著人验看。」
皇帝一言不发,我不敢抬头。太阳穴处不停抽动,鼻间充斥著香料的怡人味道,却不能安定我的心神分毫。
过了一段无比漫长的时间,皇帝终於缓缓地道:「兆安,年轻人有血性是好事,但也不可过於冲动。」
我磕头长跪,道:「臣侄悔不早聆陛下教诲,君父之恩,只能来生再报。」
「你抬起头来。」
我依言,与皇帝锐利的眼睛直视,到了这个时候,我已无所畏惧,但不觉得这个多疑的老人会喜欢看到年轻人过於逼人的目光,心中默数到十,便别开了头去。
皇帝喝口茶,又在面前的绢纸上写了几个字,直到批完左手边的所有奏摺,他才看也不看我地说:「此事朕已知晓,你先回去吧。」
第四章
回到家,兄长在门口焦急张望。看见我来倒是诧异多一些,可见他等的另有其人。他不会知道缺乏存在感的弟弟方才经历了什麽,我思及此心中黯然,便打不起精神来与他应对。
「二郎,怎麽样了?父亲出去找人商量,我在等他。」兄长迎上来问道。
果然我要他们绊住唐御史,没人会听进去,幸好已经暂不妨事了。
方才两番应对,我已身心俱疲,而眼前这个人的身边,却永远没有我能歇息的地方。
我没有出声,越过他默默走回房,他在背後喊了几声便停住,没有追上来。
自然不会追上来的,父亲才是大家心目中重要的、值得倚靠的人,我在他眼里,顶多只有当个闷罐倾诉的用处,永远都是小孩子。
裁缝还等在耳房,我吩咐他改日再来後,便回了卧室,脱下染血的外袍,一头扎进被子里。
身体止不住瑟缩。
我今天杀了人、骗了皇帝,回想起来确实後怕,但也是从未遇到过的精彩绝伦,如果能够大难不死的话,我就可以好好看清楚自己了。
我并未花多少时间运筹的办法行得通,而这些行动普通人想不出来更做不出来。我有这个本事,就算是庶出、没有继承家业的可能,也不一定非要一辈子跟在兄长身後,为能够瞧见他的背影而满足。
害怕激动疲惫,三重情绪交叠中,我昏昏然睡了过去。
意识回转时刚好听见外面一更鼓响,侍婢说方才父亲来过,吩咐不要吵我睡觉便离开。
洗脸的当下管家过来,看见我便热络地道:「二公子您起来啦?这一觉睡得饱足吧!」之後就说父亲等我一道用膳。
我大感意外,转念便知道这代表著什麽意思,兴奋之情油然而生。
上完菜,仆佣们离开花厅,偌大厅堂只剩下我父子二人,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形,比之荣幸,我更感觉讽刺。
父亲端起酒杯。「二郎,为父敬你。」说完便饮下一满杯。
我举杯相迎,有些勉强地默默喝下。
他要再劝酒,我说:「大夫吩咐过,我肝气不畅,不宜饮酒。」
他一愣,尴尬地笑,啜了口就放下杯子。
「事情为父都已知悉,方才也蒙陛下召见了。」
「陛下圣意如何?」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太著急了些,父亲既然唤我到此,自会说与我听。
「陛下念你年幼,不作追究。为父的教子无方,被罚了俸;你兄长纵弟行凶,闭门思过三月。」
不管这件事皇帝原本有无涉入,目前来说也算归於平静,我松了口气。「唐御史呢?」
「明日下旨,将他派到东都修筑行宫。这个仇算是结下了,我们有了防备,区区庶子,倒也未必怕他。」父亲傲然一笑,全然不像是平日憨厚老实的样子。
我很早就明白这个男人有多能忍耐,现在他是将本来面目露出,当作对我释放善意吗?
「这样就好。」我举箸将许多菜肴夹到碗里,大口扒饭。我本来吃饭就快,何况一日粒米未进,实在饿得慌了。
我可以感到父亲含笑的注视,并不如何在意。本来就没有想要得到他的器重,做这些不是为了这个家,更不是想要讨好他。
「陛下说,这份盟书上,兆功的署名是陈迹,你的名字却墨色如新,恐怕是得到这样东西後,自己添上去的。你知道大祸降至,本可以自己离开,甚至拿著盟书去邀功的是不是?陛下说,羡慕我有这样的儿子。」
很好,你又多了一个让他嫉妒的地方,这也值得高兴吗?我心中暗暗嘲讽。
我听很多人说起过,皇帝的父亲从小很喜欢我父亲,总爱拿父亲与年纪相若的太子作比较,结论每回都是自己儿子不如对方,惹得皇帝从小妒恨这个表兄。
之後两人慢慢长大,太子暗自与我父亲攀比的事也屡见不鲜,父亲年轻时没有现在沉得住气,有意无意得罪他的事情数也数不清。
前两年皇太後还在,能压得住皇帝,皇太後病重那几年,父亲感到处境不妙,变得乖觉起来,到了皇太後驾薨,虽然有心人士一再挑唆,父亲却已经成了怎麽都捉不到把柄的一尾活泥鳅,让皇帝气闷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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