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被那麼多的人嚇了一跳。
當然人多也是早就知道的,可是從單軌電車換乘山手線時,我被震住了。正好趕上晚高峰,電車已經塞得滿滿當當。居然能在這樣高的密度裡保持清醒,我覺得很不可思議。
但觀察了一陣之後,我發覺很多人都熟練地築起看不見的牆壁,封閉在各自的世界裡。
比如,看報紙、睡覺、靜靜地注視著自己的手。……聽到尖銳的發車鈴聲還有站內廣播,也沒有人會動一下,一副好像什麼都聽不到的表情。簡直就像受夠了與父親爭吵,一動不動地坐著的母親一樣。
一旦縮進自己的殼裡,媽媽就會連我的飯都不做了。過了半天到一天的工夫她還是會恢復,所以我還不至於餓死,只是個瘦小的孩子而已。我記得上了小學以後家裡就一直這個樣子,爸爸開始施暴是在我三年級……大概九歲的時候。之後酒和暴力就再也沒斷過,他們決定離婚時,說實話我松了口氣。
我在媽媽的老家待了半個月,然後住進公團住宅[10],那是位於豐島區的住宅小區。
我轉入一個年級有多達八個班的高中,有時會去池袋玩。明明無論走到哪裡,身邊的人都比在札幌時多很多——我卻非常孤獨。然後,我明白了這種孤獨感的來由。
沒有阿縞。
身邊那麼多人——我最需要的那唯一一個人,阿縞,他不在。
我在身邊來來去去的人群中尋找。尋找阿縞。明明知道不可能有他,視線卻仍然追隨著長相依稀相像的人,就像在沙漠中追尋海市蜃樓一樣。在學校裡我也去找了。一次又一次地告訴自己,沒有,沒有阿縞。
我最喜歡的阿縞不在這裡。因為這裡不是札幌。
和阿縞分開,我真的很難過。
“那是誰?”
俊樹用有所克制的口氣問,平靜卻不容忽視。我沒注意到他站在我身後。
“您指的是?”
“剛才的客人是誰?那個帶女伴一起來的,叫縞岡還是什麼的。”
問詢處內的屏風後面,為參觀公寓的客人設有提供咖啡的休息處。我躲在那裡任自己沉浸在回憶裡,若無其事地回答:
“是初中到高中的同學。年紀都這麼大了,嚇了一跳。”
“雨智又是怎麼回事?”
“是我的小名。我以前姓雨宮,雨宮那智,所以是雨智。不過以前的小名雖然聽起來很懷念,卻讓人不好意思呢。”
我一邊把不知什麼時候沖泡好的咖啡倒進備用的紙杯一邊說。和大部分男人一樣,俊樹也很善妒。為了不讓他察覺,我保持和平常一樣的口氣,注意不去刻意提高或是壓低語調。
“他們反應如何?您覺得他們會買這邊的房子嗎?”
“那智,轉過來。”
俊樹無視我的問題,命令道。
當然,並不是身為上級所發出的命令。我緩緩地轉過身。
這種時候若想刻意保持微笑,肯定不會成功,還不如面無表情。
“你在亂猜什麼?”
我刻意用了有些不快的口氣。但俊樹似乎絲毫不受影響,在昏暗的屏風陰影裡審視著我。俊樹三十七歲,比我大十歲,擁有和年齡相稱的沉穩、更年輕的外表、更成熟的經營手腕。以“部下成功是部下的功勞,部下失敗則是自己的責任”為信條,作為上司,他是個非常理想的男人。
“我從來沒聽過你用那種口氣說話。”
但作為戀人……
“因為是老朋友嘛。”
“也從沒見過你露出那種表情。”
有時讓我忍不住想用“黏著質”這個詞來形容他。
“你說‘那種表情’,可我自己又看不到……要喝嗎?”
我遞出紙杯,被他拒絕了。我聳聳肩,喝起毫無香氣的溫咖啡。我不在乎味道如何。被俊樹步步緊逼的時候,我總會覺得喉嚨乾得厲害。
“內藤課長?”屏風外面傳來尋找俊樹的聲音。為了不讓他發覺我在心裡松了口氣,我用眼神示意“有人叫你呢”。俊樹沉默著轉身走開。
從那仿佛狡猾的蛇般的視線中解脫出來,身體一下子沒了力氣。
——阿縞
我在心裡,用沒有人能聽到的甜美聲音呼喚。
和我預料的一樣,他長高了。出乎預料的是,他變帥了。露出一如從前的笑臉,用比從前大許多的手拿著咖啡。指甲修剪得很短,還是那個大大咧咧中帶著纖細的阿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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