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虫的鸣唱在深浓的夜色里渐渐消隐下去,疏淡的月光淌过轩窗,在地面汇成一小湾仿佛不断被树影搅乱的“水洼”。逐光的飞蛾流火从半敞的窗口悄声溜进屋内,在那片银白的光晕周围徘徊起舞。星星点点的萤绿色在茫白的冷光中格外引人注目,但这间屋子的主人早已深陷梦乡,因而对此一无所知。
迟暮老人的梦里没有翠叶青纯,芳气穆清这样的浪漫风物,有的只是无边无际的苍茫,正如他眼里的无味人间一样索然。他迈着迟缓的步伐向前移动,不知过了多久才在一片云山雾罩中看到依稀的人影,远远望去可以模糊的看出那群人的阵仗其实不算小。脚底停了一下,司马懿深吸了口气方才继续迈步前行。走了约摸上百步的样子,一直弥漫在前方的雾气倏地散去,眼前顿时豁然开朗。骤然盛起的强光令他下意识地抬起了手,企图以此护住眼睛,但周遭不同寻常的寂静又令他心中忐忑,忍不住眯起眼去一窥究竟。
静。极静。
连风都是静止的。
保持着一个姿势在原地立了片刻,司马懿终于放下手,移开了遮挡视线的素净袖摆,于是,一张张他所熟识的面庞随之跃入眼帘,无论年轻抑或年老,亲善或是嫌恶。他们一如生前般尊卑有序地分列在道路两侧,神情各异地打量着他,一道道平和的、怨愤的、钦羡的、悲悯的目光刹那间全部集中在了司马懿身上。不适地皱了皱眉头,他一边朝前走着一边与曾经的同僚、故交们对视过去,始终没有为任何人稍作停留,漠然且冷静。然而,在看到端身站在人群尽头,有着飞扬眼尾的帝王后,他长久以来的冷毅自持几乎于瞬息之间寸寸崩裂,瓦解成灰。
“子桓——”
“仲达。”明明隔着不过十几步的距离,曹丕的声音听上去却显得分外遥远,可那音调里藏着的狡黠笑意偏偏又那样的真实,“你还真是……放肆啊。”
即便没有从他的言辞间听出分毫责备的意思,司马懿的双腿依然莫名的发起软来,屈膝向着他所在的方向缓缓跪拜下去,宦海沉浮数十载的老人竟是形同一个初出茅庐的青年般不知所措,“臣……臣……”
“你想说什么?仲达。”不知何时,曹丕已走到了司马懿的面前。
极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司马懿循声抬首,对上他冕旒之后的墨色瞳仁。经年不见的双眼与记忆中的相差无几,深沉如夜,又隐隐闪有星辰似的光芒,“陛下,臣……”喉头发出一点类似哽咽的音节,司马懿仍旧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扬起拢在做工考究的衮服下的手轻缓地停落在他的肩头,曹丕浅浅笑道:“朕都懂。”看到眼前这心坚如铁的男人仅因自己的一句话便被平息了焦灼之情,仿佛一个迷失已久,终于找到了归路的孩子那样安定下来,曹丕的眼里突然就漫上了一层悯惜的神色。目光投向他身后的莽苍之地,曹丕凝神良久,最终道出了一句足以解救这个被禁锢已久,日渐衰微的灵魂的话,“够了,仲达,真的够了。”
这一刻,司马懿顿感如释重负,恍然有了种身似浮云的飘然错觉。他不无欣慰地想,仅凭这一句话,自己这数十年的劳苦、不安都是值得的,千夫指,万重罪,所为不过这一日的同归而去。
替他掸了掸肩头的尘屑再将他扶起,曹丕收回手,似要转身离去。
察觉到他要走开的意图,司马懿本能地抓住他的手,脱口道:“子桓!你去哪里?”
“回我该回的地方。”低头瞥了眼钳在自己腕上的手,曹丕答得理所当然。
困惑地盯着眸眼低垂的君王,司马懿木讷地摇着头,“臣不明白……”
低笑一声,曹丕仰头望向穹空,目光辽远,“朕死了,那个天下便再不是朕的天下,而你也不再是朕的臣子。”低头重新对上他的眼睛,曹丕轻轻一叹,低回的尾音极尽诗人的缠绵,带有无限的眷恋,“放手吧,仲达。”
司马懿从不具有所谓的诗性情怀,却也清楚,深厚的眷恋往往写在别离的诗中——他面临的是再一次不知期限几何的分别,而非朝思暮想的归去。不可置信地大张着双目,他身上的每一个关节都变得僵硬,他清晰地感到曹丕的手腕正一点点从自己的手掌中抽离。艰难地收紧手指,攥住了那未及收回的衣袂,他发出了不甘的问责,“为何他们都能解脱,唯独我不能?”
环顾了一周四下众人,曹丕并不作答,只略微摇了摇头,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放手吧,仲达。”
不远处有窃窃的笑声和私语传出,司马懿用余光一扫,却见王凌、曹爽之流正一脸讥嘲地冲着他指指点点,另一边则是贾逵、蒋济等人介于同情和麻木之间的样子。失去了清醒时分的理智,焦躁、烦闷随着血液奔流到他身体的各个角落,带给他前所未有的无助,“子桓!”
“放手吧,仲达。”
“放手吧……”
“仲达……”
曹丕的衣袖不知怎么还是从指间滑了出去,在空中翻出一个优美的弧度,跟着他的主人一同远去了。司马懿呆望了片刻空下来的手掌,想要追上他的脚步,却被尾随其后的群臣阻挡了去路。茫白的雾气再次汹涌而来,席卷一切,他最后听到的,是一声声如嘲似讽的尖锐笑,似乎还有曹丕留下的一句什么话,但他因为满怀悲怆而无心品味就是了。
月色无声无息地漫上床头,明晃晃地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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