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平静地看着这一切,然后用乞求的语气对他的弑父者说:
“杀了我。”
杀了他,让刀没入他的身体绞碎内脏,让嗜血屠夫砍去他的头颅邀功领赏,让他的尸首挂在城楼上风化成尘。然后让他永远留在这里,和他父母的亡魂在一起。
那把斩刀高高地举起,刀刃上映着他平和的脸以及远处不断蔓延的火势。突然,一把无形之剑无声地穿透秦兵的脖颈,紧接着是连贯的喉管断裂声和收剑声,一个人沉默地看着血从对方喉管喷涌而出,鲜红的血液慢慢勾勒锋利修长的剑身。
“这是含光第一次杀人。”孔周道。“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他迟缓地望了孔周一眼,然后踉跄地起身,走到他父亲青紫的头颅面前,蹲下身替他的父亲合上眼睛。终于,他的泪水从眼眶决堤而出,他捂着脸,不管他手上已经沾满浑浊的血迹。
“先生……抱歉,我真的,真的无法再忍受下去了……”
孔周依旧平静地看着他,烈火焚烧一切,邯郸繁华的盛景,恐怕再也看不到了。
周易,恒卦,上六。
振恒,凶。
言不尽悲痛,路穷尽不达。
伏念在门外已经跪了三个时辰。
雨水顺着光滑的瓦片流下屋檐,没入黄土又无声,像扯不断的珠帘。后山的竹林被浓重的雾气环绕,成片的青竹随风微摆,二十年来人事变迁,人已变,但这景似乎从来都没有变过。
此时,木门微微地被拉开,伏念猛然抬头,一个小童恭敬地走出来,朝着伏念一揖:“师叔让您进去。”
伏念起身,似是无意地望了一眼密布山道的秦兵,然后侧身随小童入内。
荀况正坐在里面,面前整齐地叠着一件旧衣,仍是当年风靡齐国的款式,因为年代相隔甚远,布料已经不可避免地有了黄斑。伏念的脚步慢慢放缓,他认出了这是故师尊的遗物。
荀况凝视着眼前的旧衣,像是没有看见伏念进来一样,良久,他才开口:
“你们的师尊,是个很好的人。”
伏念听后,默然地向荀况行跪礼:“师叔……”
“他总是,总是自以为是。”荀况勾起嘴角说道。“以为只靠自己就能保住儒家百年大业,就能保住三千弟子的小圣贤庄,太糊涂了,太糊涂了!结果他自己先我一步走了,丢下这个烂摊子给我。”
“师叔,我请求您……”
“我还是以前,那时候长平之战刚结束。”荀况侧头望向窗外的雨景,眼中似有光影流转。“我的故国赵国刚刚结束一场浩劫,从这开始我才看清人是性本恶的。”
伏念微抬头,但仍保持行跪礼的动作不动。
“你们师尊,看我茶饭不思好几日,居然异想天开去桑海边给我抓鱼,回来后免不得一顿重骂,还生了一身痱子,他也真是……脑子是榆木脑袋从没开过窍。”
“师叔。”伏念额头碰地。“请您……一定不要让子路他……”
“你要知道。”荀况不留感情地打断伏念的话。“儒家自孔子后几百年雄厚基业,从来不是能轻易保得住的。月满则亏,水满则溢。高高在上的帝王,怎能容得了天下有如此声名远播的隐患?”
“师叔!”
“你也许不知道藏书楼有什么,不过现在说这个也没有意义。藏书楼秘密真正存在的目的,已经在那场大火后消失殆尽了。你们师尊,在下面会失望吧。”荀况看着伏念。“不过,还没有让他完全失望。”
伏念试图捕捉荀况眼中无尽隐秘的天机,似乎过了很久,屋檐拉长的雨珠拍打在木地板上,触地又分解为无数碎片。伏念的瞳孔瞬间放大,他惊讶地张着嘴,想说些话扳倒心中的定论,但他发现自己根本无从下口。
“师叔,你是说,你是说……”伏念语调颤抖地说道。“你是说……师尊从一开始收留子路,就是为了让子路做儒家的牺牲品吗!”
荀况无言地看着伏念,近乎是默认地承认这个无情的事实。
“那这二十年,您和师尊是怎么看待子路的!又是以什么心态传授子路知识的!”
“你必须把他交出去。”荀况严肃地说道。“你想让儒家百年传承就此断代吗!你儒家掌门的责任又是什么!”
伏念僵坐在原地很久,然后朝着荀况深深一揖,没人看到他手心里的汗水和指甲戳破的血水。立在山道上的秦兵站姿依旧,水滑过冰冷的战甲流入大地。
外面的雨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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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路把藏书楼的典籍目录核定了一遍,过几个时辰自会有人来取。
之前他已经安抚庄内原八系的儒家元老,可惜这些原在六国云游的儒侠性格刚烈,有的已经在之前焚书令下达后摩笄自尽,剩下的无论弟子怎么劝导都不肯进食,扶苏闻言后向始皇帝上书请求善待庄内儒家弟子,不过按始皇帝一贯多疑的性子,扶苏此举必会遭到重罚。
颜路卷上竹简,低头发现一卷《乐经》整齐地摆放在他旁边——都到这种地步,秦兵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搜他的屋。良久,他才移开了目光,抬首却看见静立在门边的张良。
他已经好几日没有看到张良。
颜路平静地望着他,然后从容地起身,翻开手中的《乐经》。
“《乐经》与其它五经不同,周朝礼乐自周灭后已经全部崩盘,这些繁琐过时的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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