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沈彻瞠目结舌,他负手幽幽一笑,“父皇不会见你,要你禁足的令是他老人家口谕,如今你抗旨不遵,孤本可以将你治罪。念在父皇还在病中,且饶过你一次。后日一早你老实遵照旨意前往藩地,从此做个富贵尊荣的闲王,如此,孤对你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说完陡然转身,一身肃杀之气尽显,“如还敢滋事,孤绝不饶你,即刻以无人臣礼将你送交宗人府问罪!届时夺爵圈进,就不要怪孤无情!这会儿带了你的人滚回建福宫,不得踏出宫门一步。”
声音仍是不高,然而一字一句皆掷地有声,逼得沈彻后退数步,一张脸煞白如纸。
皇长子原本捏着一手好牌,却被自己打得一败涂地。
不过虽然输了,也是倒驴不倒架子,沈彻强梗着脖子,“这会儿你把控大权,我自是奈何不得,只等来日父皇圣躬安泰,且看你再如何嚣张!我自会前往封地,就不劳太子殿下操心了。”
色厉内荏的说完,朝院中自己的亲兵挥手,众人立时跟在他身后,转头间瞥见仍跪坐于地的容与,沈彻怀着一抹深深的恶意,冷笑道,“原来咱们兄弟还是有相似之处,我以为你是个多么洁身自好的楷模,没成想,竟也会为这等无耻阉宦迷惑。我也奉劝你四个字,好自为之。”说完,不再回顾一眼,拂袖扬长而去。
宫苑终于安静下来,沈徽屏退侍从,怀风忙赶上前扶起容与,一拉手臂这才发觉,他整个身体都在隐隐颤抖,扶住了他,不由轻声一叹,“你怎么这么倒霉,偏生这个节骨眼碰上这对不讲理的,快别怕了,都过去了。”说着搀紧他,慢慢进了内殿。
容与跪的久了,两腿发麻,胳膊又被人强行抓着,这会儿正觉得一阵阵生疼。半倚在怀风身上,知道危险已去不该再做这般模样,于是连连深呼吸,希望借此恢复一些气力。
他不吭声,怀风只当他吓傻了的,紧着宽慰,“幸亏芳汀机灵,看情势不妙赶紧叫人去了养心殿通传,殿下正听太医们回禀万岁爷病情,一听见你出了事儿,连太医说什么都顾不上了,急忙的赶回来……”
殊不知这几句话听在容与耳中,让他既惊骇又震动——他当然不认为此举昭示他在沈徽心目中的地位,能超过升平帝,然而沈徽居然能放下手边事赶来救他,对于习惯高高在上的皇室中人,不吝为一个难以想象的突破了吧。
勉力从怀风手臂里挣出,他尽量站稳些,俯身下拜,把所有的感激都融在这一记叩首中,却禁不住声音发抖,“殿下救命之恩,臣铭记于心,永志不忘。”
一双温热有力的手抓住了他撑在地上的双臂,随即用力的向上拉起他。
容与抬首,正望见沈徽狭长的凤目含笑,内中更蕴藉着一脉怜惜,尽管倏忽一闪便即消散。
说一点不动容太过虚伪,容与也分辨不清心里什么感觉,倒是鼻子略微有点发涩,借着沈徽手臂上的力量起身,又暗暗觉得好笑,自己忽然这么善感起来,估计是因为险些没有尊严的死去,惊恐之下留的后遗症吧。
沈徽吩咐其余人等出去,又命芳汀去膳房预备些安神的食物,才指着软塌边的椅子,随口道,“坐吧。”
像是知道容与会拒绝,他又淡笑着补充,“左右也没有旁人,你受了惊吓该去缓缓神。”顿了顿,突然毫无征兆的,伸手轻轻抹去容与嘴角的血痕。心上没来由针刺似的一疼,那血渍是怎么来的,他不用问也清楚,看上去温和柔脆的一个人,竟然能有勇气以咬舌这样酷烈的方式自尽。
容与低着头,只为掩饰仓促变白的脸色。沈徽碰了他,指尖上仿佛还带着一点疼惜,然而他没有排斥,一丝一毫都没有。只是双腿愈发的酸软,索性告了罪,在椅子上坐下。
犹记得许多年前他初学规矩,负责教授礼仪的内侍就曾反复强调,尊卑等级容不得半点逾越,而这些年,他也一直谨守这些礼仪,不给自己找麻烦,也不给曾经帮助过他的人添麻烦。
但奇怪的,这一刻他忽然不想再恪守,反倒是沈徽对他所有的命令和要求,他都愿意尽力去完成,哪怕已经逾越了尊卑这道天堑一样的鸿沟。
“容与,耐心等待吧,不用太久,一切都会如孤所愿。”
记忆里这是沈徽头一次单叫他的名字,后面没有附带任何指令言辞。很柔软,带着微不可察的缱绻,有些像春日烟柳拂上脸颊,颇有一种熨帖人心的况味。
自那以后,沈徽无论去哪里都会带上容与,即便是去养心殿看望皇帝,也会叫他随侍。
而沈彻终是在无可奈何之下,不情愿地启程前往西安府。此去经年,他未必再有机会回归这座他生于斯,长于斯的皇城,内心的幽怨悲愤可想而知。
但容与却有些羡慕他,能去看看这都城以外的世界是他一直以来隐秘的一个心愿,只可惜终他一生怕是难以实现了。
那日站在午门的城楼上,容与眺望下头,看着沈彻最后回首一顾,眼里所有的留恋不甘,慢慢地化为一片凄然。在侍从几番催促中,黯然登上马车,绝尘而去。
万般不舍也还是要认命,无论是贵胄,还是如他这样所谓蝼蚁。不过因着临去时那一眼回顾,容与倒是觉得,他对沈彻其人已算了无恨意。
升平三十九年二月,一场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三日,整个禁城覆盖在雪堆里,所有的暗流汹涌也都暂时被掩盖在无尽惨白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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