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晏之张开口,却说不出话来。零散的记忆、谢婉芝的话、沈眉的话、沈碧秋的话交杂在一起,在脑中此起彼伏,混乱不堪。他觉得脑袋疼得厉害,冷汗顺着额角滴落下来,沈碧秋扶住他:“可是寒毒又发作了么?”说话间,他已用左手抵住何晏之的命门,运气于掌,将内力徐徐化入何晏之的体中。沈碧秋的武功与杨琼截然不同,走的是阴柔一路,要抑制寒毒并不十分奏效,不过聊胜于无,何晏之只觉得丹田内缓慢升腾起一丝的暖意,体内刺骨的寒意随之渐渐散去。
沈碧秋见何晏之的呼吸渐稳,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可好些了?”
何晏之半闭着眼睛,微微点了点头,沈碧秋道:“你莫要担心,哥哥一定会设法治好你的伤。”他沉吟道,“当年乌拉刺云珠下毒害你,哥哥已替你报了仇!那日破城之时,她化妆成侍女想趁乱逃跑,我便故意引清兵去追她。那毒妇人头落地之时,我心里快活极了!”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讽笑,眼中闪烁着些许疯狂,“弟弟,你若在场,也一定会觉得无比痛快!”
何晏之垂首,低声道:“我并不记得什么乌拉什么珠。”
沈碧秋微微怔了怔:“你不记得了?”他不住点着头,连说了两声“也好”,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喃喃道,“那些刻骨仇恨,如蚁噬骨,叫人寝食难安,我却无论如何也忘不掉。”他住了口,只是默然地跪在地上,良久,抬起头望着画像中的女子,缓声道:“浮舟,你可知,你是为何会同我失散么?”他说着捉住何晏之的右手,撸起袖口,指着那道贯穿手臂的伤痕,“你又知道,这道伤痕是从何而来的么?”
何晏之神色茫然地摇了摇头:“我记不得了。”
沈碧秋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却是凄凉无比:“这都是拜乌拉刺云珠所赐!还有赫连勃勃,他听之任之,推波助澜,枉为人父!”
何晏之的脸色一变,双唇微微颤动:“赫连勃勃……”
沈碧秋道:“你记起来了?”他缓缓点头,“不错!你不姓何,我也不姓沈,我们同是渤海赫连氏的后裔,你的本名是赫连浮舟,我的本名是赫连沉舟,赫连勃勃便是我们的生父!”他猛然将上衣拉开,露出后背,何晏之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见背上道道鞭痕纵横交错,触目惊心。沈碧秋冷笑道:“常言道,虎毒不食亲生子,然而,赫连勃勃他连畜生都不如!”
他转过头来继续说道:“你我都是带着憎恨降生到这世上的孽/种!赫连勃勃,他恨不得我们去死!却又不甘心让我们痛痛快快地去死,他折磨我们,然后以此来折磨母亲……”沈碧秋的双目赤红,“你那时还太小,所以什么都不记得了……你可知道,你失踪之后的那几年,我每日都在饥饿和鞭笞中度过……”他切齿道,“我恨他,我恨赫连勃勃!那时候,我每天都在想,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亲手杀了赫连勃勃!杀了乌拉刺云珠!”他眼中含着泪,呵呵地笑了起来,“母亲大人她从不提起故土家园,我那时只是暗恨赫连勃勃和乌拉氏,却不知道,真正的罪魁祸首,原来另有其人!”
区区一个杨青青,今上本除之而后快,不过送予外族,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谢婉芝的话在何晏之的脑海中不断回旋,何晏之望着沈碧秋,又看看画中巧笑嫣然的女子,喃喃道:“……是杨真真……”
沈碧秋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杨真真与她的生母刘氏,为了谋夺储位,不惜鸩杀皇贵妃,谋害亲姊,而后为了向渤海求和,竟将昔日的储君拱手送予敌寇为奴。”他仰头深吸了一口气,英挺的五官蒙上了一层阴霾的煞气,在阴暗的斗室之中更显戾色,“赫连勃勃深恨母亲大人当年三次亲征渤海,射杀渤海国主赫连百丈,悬其人头于六洲城外。母亲大人被杨真真送入渤海,便犹如羊入虎口、投鼠忌器。赫连勃勃以折磨母亲大人为乐,又不允许她死,他是要她生不如死啊!”沈碧秋的嗓子里发出干涩的苦笑声,他紧紧握住何晏之的上臂,目光中尽是刻骨的恨意,“浮舟!你我都不过是赫连勃勃玷/污母亲大人所留下的耻/辱的明证而已!渤海之大,竟无母子三人的容身之所,当年若不是母亲大人拼了性命保护我们,我们早已沦为了猛兽的腹中之食!可是,即便母亲大人时刻小心,你还是难逃被毒害的厄运!”
记忆深处黑暗恐惧的一幕逐渐清晰起来。何晏之的全身不住颤抖起来,他抱住自己的头颅,回忆里那是一方半丈之深的大坑。但对于两个不到三岁的幼童来讲,实在是太高了。他与孪生哥哥哭喊着,稚嫩的小手在黝黑的土石间刨挖着,想攀爬上去。然而,无论他们怎样努力,都丝毫没有办法逃离,身后的恶/犬口中淌着涎液,一步一步朝他们走来。那是饿极了的烈犬,顷刻间就能咬断他和哥哥的脖颈。他害怕极了,只能无助地哭泣着,喊着娘亲,哥哥抱紧了他,将他挡在身后,而小小的身躯亦在瑟瑟发抖。头顶上方传来女人冷酷的笑声,他抬起头,只看清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女人拥着雪白的狐裘,站在土坑边上,轻蔑地看着他们,鲜红的双唇一开一合,吐出两个字:
杂种。
乌拉刺云珠……
恍惚中,他又听到一个女子悲戚的哭泣声和咚咚的叩首声,他的心猛然被揪紧了,他似乎能感觉到浓稠的血液正顺着女子的额头缓缓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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