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问题么?慧慧一边吃饭一边问。
没,没。文景说,横看是行,竖看也成行,这仿宋字要超过铅印的了。
别光说好听的!慧慧只是怀疑文景的认真程度,说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她拉了陆文景站远了看。横看了没问题,又让文景竖看;竖看了没毛病,又让她斜着看。刚刚咽下饭的文景,是放下饭碗就赶来的。她伸了脖颈看半天,觉得食道和胃都在下坠,难受得很。就皱皱眉道:哎呀,好了,好了。
斜向拼成反标(反动标语)也要命呢!慧慧扒到陆文景耳边说。
哟,瞧瞧你二位,还有心情写黑板报呢!
背后传来个颤悠悠的声音,她俩一扭头才发现是春玲。春玲上身穿的是学生蓝制服,白色衬衣领子翻在外边。下身穿条蓝色灯芯绒裤、白球鞋,显得特别干净利落。手里拿着一封信、两张汇款单子,是从革委会方向过来的。看她的样子,不象是在脱粒机前累了一上午,倒象是逍遥自在赶集逛了戏场子似的。
谁的信?慧慧一见春玲手里的信,就高度地警觉。
我大哥的。春玲少情没绪地说。我大哥二哥都给寄来了钱,可是,不知为什么我二哥好久了没信。
天哪,他别是出了什么意外吧?
慧慧想。因为她也很长时间了没他的音信。思念就象突然刮来的旋风,把慧慧的魂魄都卷走了。
你刚才说什么?陆文景却毫不客气地逼问。她向来看不惯春玲那种一贯正确的居高临下的姿态。她想:你二哥不来信可有钱呢?拿了汇款单故意在我们面前显摆!你二哥不来信,我们就没心肠出黑板报了?你打扮得油光锃亮,去革委会招风惹草,反而有理了?我们下了打谷场就出黑板报,蓬头垢面,忍饥挨锇反倒受你的奚落?每到具体环节,文景就忘掉团结春玲的策略了。
啊呀呀,好我的姐妹们!天要塌下来了。资本义险些复辟。听到这消息我们一家子都没吃午饭,吓懵了。我娘先是牙疼,现在发展到头上了。春玲夸夸张张地兜着圈子。
让文景去扎一扎,她会针灸!慧慧巴巴结结地说,忙给春玲献计献策。
资本义就要复辟了,哪儿有心肠扎针去?文景嫌春玲故弄玄虚,白了春玲一眼道。
不料春玲倒不脑文景,她一伸两臂,把慧慧和文景都揽到自己胸前,就象地下工作者向下线传达什么重要指示似的压底声儿一字一顿说:你们俩都是共青团员,先给你们讲了也无妨,组织上相信你们。中央出了大乱子了。林彪也是睡在毛席身边的定时炸弹,暗害老人家的阴谋险些得逞。
啊?陆文景和慧慧几乎同时惊叫一声。这意外的消息使她们年轻的热血呼地一下涌向颅腔,浑身因震惊而发胀。不,不可能。她们又不约而同摇头否定这传言。
党员中间都传达了。上午咱公革命委员会召集全公党员听了传达。林彪阴谋未能得逞,就和他老婆叶群、狗崽子林立果驾机出逃,飞到蒙古的温都尔汗,飞机爆炸!一家子自取灭亡了。我亲自听的传达。由于垦荒期间的突出表现,组织上让我火线入党了。预备期一年,还在考验期间。
写进党章的毛席的亲密战友林彪的背叛,竟然是铁一样的事实。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把陆文景和陆慧慧惊得再也说不出话来。她们甚至把春玲入党的消息也当成耳边风了。刚才那涌上颅腔的热血又哗一股下沉,全冷却到了脚底。一种难以名状的凉飕飕的感觉在周身飞窜,窜到哪儿悚到哪儿。
毛席不是神。陆文景痛苦地用双手捺了自己的胸襟,胸口的悸动和周身的麻木,使她仿佛被什么定身法定住一般,动弹不得。他用错了人。她在心底呢喃自语。这消息实在太意外太突然了,让她的情感和神经难以承受。尽管在此时她还意识不到它震撼着亿万人的信仰和理想,但她感觉到的惊恐和慌乱却是史无前例的。
慧慧则是疯子般抓了黑板擦就要擦她刚刚检查过的批判文章。因为她担心林彪黑了,另一个最大的走资派会不会红起来,黑修养会不会红起来。这几年你红我黑,我红你黑是常事。一旦翻了案,自己就又犯了政治错误了。
慧慧!春玲急忙制止道,推倒中国的赫鲁晓夫是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成果,推倒林彪也是文化革命的继续成果。阶级斗争就是这样,会当击水三千里,七、八年来一次的!
三个女娃正谈论着国家大事,吴长红从村北过来了。自从打河滩撤回来搞秋收,他和陆文景就再没有约会,因为文景在打谷场上,他负责巡田,两人很难见面。再说,他带领着两个基干民兵昼夜护秋,累得把儿女私情都置之脑后了。这天,他见到文景也失去了往日的兴奋和激情,脸上所表露出的是深入骨髓的严肃和凝重。你们三个,晚上八点半准时到革委会开党员扩大会!他郑重地通知过他们,就步履匆匆朝村南去了。
通知其他党团员去了!春玲望着吴长红的背影说。
这种不使用大喇叭一混子喊人、直接通知到个别人的做法,更显出会议的紧要和机密。在吴庄,能做这等会议的首批听众,慧慧觉得眼前又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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