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并没有灵兽仙禽经过。
喻炎只得继续盘坐在阵中,祭此生阳气寿命,功名福禄,等到人间再一次变幻晨昏,喻炎早已发丝染雪,眉睫凝冰。
这第二日,仍没有仙兽仙禽大发慈悲,到此山巅。
喻炎此时年岁尚小,人怕到了极致,百日来后殿幼童提起的奇闻异事,悉数涌上心头。
他一生何其贫瘠,还未到过天南地北,未见过月升沧海,未食过玉盘珍馐,未听过琴弦诗篇……他如何甘心?
喻炎忍不住眼中含泪,身形发颤,朝头顶三尺神明求道:“娘说我多福多寿,神仙老爷爷,请让我多活几日,早早抓住一头灵兽……”
他唇齿僵硬,喉中有血,说来几不成声。
喻炎此时终于知道那灵兽何其宝贵。
它能延恩师寿命,更可救他自己的性命,它将是他迄今为止失去的福祉寿数所换——
但这第三日,仍没有异兽入这地网天罗。
到了第四日,喻炎已是心性大改,双目中血丝满布,脸色乌青。
12
他冲着眼前皑皑白雪,十万山峦,来来回回说他命中将有大造化、大富贵。
而后又以喑哑童言,一一细说父母如何悉心照料自身,狐朋狗友如何随他下水捞鱼,女童如何相赠罗帕野花,这么多福缘牵绊,总该让他在阵法鲸吸海吞中再撑一日。
若是喻炎恩师在此,定能看出喻炎经脉中已有末微灵力涌动,言辞颇有条理,断非寻常幼童可比,若是好好栽培,当真有望撑起这一方宗门。
可恩师依旧不在,灵兽依旧不来。
喻炎到最后昏昏沉沉,手足俱僵。
他不知自己寿余几许,福存几何……也不知头顶乾坤日昏月沉,诸天神明耳聋目瞑。
人到了这等生死关头,仍不过是咬紧牙关,长流血泪,悄声问一问头顶青天:“神仙老爷爷,我这辈子赊完了,还会有下辈子。我的下辈子……你收不收?”
喻炎眼中滚烫新泪,将脸上霜痕、雪痕化开深深两道泪迹,他嘶声问着:“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不要了,只求我这一辈子多活几日……多活一日,你收不收?”
他已是末路,已至穷途,无处可去,无路可走。
世间同他一般穷途末路者不知凡几,痴男怨女许得是来世,善男信女修得是来世,都是以今生一叶飘萍,换来世花团锦簇。
偏偏喻炎不同……他竟想将往后的每一世,统统换成今生筹码。
竟想拼至一无所有,押上一切命数,一切机缘,同这世道议价还价。
他还这般年少,就显出颠倒狂态,疯似赌徒,痴如醉客,叫人观之心悸。
但喻炎自己浑然未觉,求得极是认真,哀哀泣道:“神仙老爷爷,我把来世给你,可好?”
于他而言,那锦绣来世,怎比得上今生的一日一时、一刻一瞬?
来世那人与他相貌两异,身世不同;并不知自己家乡何处,哪日应与高堂做寿;并不知他今日饥寒孤苦,曾为何物争得双眼猩红。
那人并不叫喻炎。
他若是不争不搏,世间便再没有喻炎了。
然而无论喻炎如何强打精神,天色每暗淡一分,他就跟着气短声促一分。
人受恶阵熬煎至此,勉力哭求两声,也是句句破碎,字字囫囵。
就在喻炎气若游丝之际,仿佛有神开目、佛侧耳,终于应了喻炎所求,叫他心口多出一口热气,身上重新有细碎流光注入大阵。
只是那阵法仅运转了数个时辰,刚到第五日清晨,又将点点微光吞噬一空。
喻炎茫然之中,不由得暗暗回想自己还有何物……他已无姻缘福寿,今生来世,他还有何物可押,何物可赊呢?
那灵兽到底何时肯来?
如果它肯来,自己还有什么不能予它?
就在喻炎胡思乱想时,天上云霞忽然变了颜色。
原本是朝阳初升,漫天的赤红余辉,灿金霞光,不知为何,远处无端端显出一线湛湛青色。
而后每过一瞬,那缕青色都多蔓延一寸。
极像是一点颜色入水,化开十里非翠非缥的碧水;极像是一阵暖风入林,吹绿千重如青如黛的春山。
等那清清碧色彻底染透了天幕,喻炎总算在云遮雾绕中,窥见了一羽半爪。
那庞然巨物硕如鲲鹏,正如鸑鷟,尊如凰凤,贵如鹓鶵,游走云中,直可蔽日遮天。
待它羽翼一展,振散岚雾云霭,华美长尾缓缓抖开,便像是苍茫青天换了清丽新妆。
喻炎一时失了神,良久才想起天罗诛神极意宝阵的口诀。
他慌忙念咒,但阵法之力如何能延伸九重天幕,去擒云上仙禽。
喻炎不由得愣在原处,看着灵鸟驾瑞气霞光,掠过长空,即将要从他头顶飞过,人忍不住轻轻求了一句:“别走……”
话音落时,那灵鸟当真朝喻炎的方向望了一眼。
喻炎被这变故弄得惊疑不定,眼前已然一片模糊,用力一眨,便掉了泪,跃跃心跳犹胜鼓擂。
他当时只是稍一试探……只是试探着朝天上一问:“别走……”
那鸟儿不知受了何方仙境熏陶,竟养出一副叫人瞠目结舌的慈悲心肠,稍一踟蹰,就缓缓停了下来,将身形蜷缩,落在此山头,于一片青光中,幻化出无俦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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