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光不由得暴怒起来。
仿佛是被一声惊雷炸醒好梦,是伸手一拂碎了镜花,人震怒之下,眼角倏地染上一线猩红,左手一点腰间玉简,招出凛然青光,指诀所指之处,青芒就数次来回,直至将周遭魑魅魍魉斩为飞灰。
飞光虽然破了阵,心中怒意犹在。
他又不是当真忘了。
那人的卑鄙行径,诸多可恼之处,他又不是当真置之度外。
只是毕竟有三十多年了,这么多年里,冷言冷语,袖手旁观,不敢有片刻轻信沉溺,如今不过是悄悄合了合眼,稍稍在那人谎话里酣睡片刻,为何要来搅他的梦?
飞光银牙紧咬,好不容易才一甩广袖,按下心头怒火,身形一跃,瞬间便掠过石梁,站到了对岸山崖之上。
他原本要匆匆离开此处,但不知为何,人还是回身望了一望。
这一望之下,恰好看见喻炎登上石梁,而他先前斩杀的低阶魑魅又开始凝聚,不过短短一瞬,飞光那点灼灼怒意荡然一空,人急急提点了一句:“你……你走快一些。”
然而喻炎眼中那点神采已经消失了。
在喻仙长看来,眼前委实是一场温吞迟缓的噩梦。
他似是回到了两三岁的光景,人间千里大旱,先有蝗灾,后有鼠疫,时人易子而食。他生在蓬门陋户,靠生父生母终日劳累,每日喝上一碗稀如水的米粥。
忽有一日,有白眉白须的老仙长驾鹤而来,落在他家柴门,同他父母道:自己乃是御兽门之主,此子乃是天纵奇才,只要勤修不辍,再过三十年必能筑基,三百年后有望结丹。届时便能接过御兽门的衣钵,点化父母,提携乡里,饮灵山琼浆仙露,享人间荣华富贵。
父母自是千恩万谢,长跪不起,甘愿交付稚儿。
他便在那柴门中叩了头,认了恩师,托付前半生命数,执恩师手而去。
而后半载,才一桩桩摸索清楚,仙山原是无名荒山,仙宫原是破落道观,仙鹤原是一张剪纸,仙长已近天人五衰。
那山上已有数十名如他这般诓来的幼童,穿着破烂衣袍,足带重镣,以绳索相缚,再分不出是谁家心头肉,谁家麒麟儿。
11
眼看着天气由暖而寒,后殿幼儿一日少过一日,终于轮到喻炎被恩师挑中,除了镣铐,擦净手脸,前往正殿习道。
恩师说,他便听;恩师教,他便学,于短短数日中,恩师便将一门自创的阵法倾囊相授。
此阵名曰地网天罗诛神极意宝阵,阵法一开,能擒龙御凤,可召风雷。只是每回启阵,都要选一名纯阳稚子坐在阵眼之位,念咒启阵,祭此生福祉寿数,福不竭阵不灭,寿不尽阵不破……
难怪先前的诸位师兄一去不回。
待喻炎挨了许多拳脚,将咒语背得烂熟,恩师便将广袖一卷,摄起他往山顶掠去。
外头还下着雪,好大的雪。一路风雪来侵,湿漉漉拍在面上,凉飕飕灌进两襟。
喻炎先前还能望见山脉崎岖、云雪一色,不多时就被雪碴迷了眼,疼得双泪长流,难以视物。
可恩师仍是御风疾行,直至望见山巅大阵,才伸手一掷,将喻炎掷入阵中。
那大阵依稀由血画就,厚雪下依稀露出几截幼童的白骨。
喻炎自然想逃,但恩师和善规劝道:“小子,为师年初连卜三卦,都是大吉之兆,近年必将有仙兽灵禽途径我无霞山。只要你助我擒获一两只低阶异兽,待为师饱饮兽血,重获寿元,岂有不提携你的道理?我日后登仙而去,这宗门传承,镇派灵兽,不都是你囊中之物?旁人无缘这泼天富贵,又与你我何干!你只管念咒启阵……”
喻炎一见天开地阔,手脚轻便,便以为有一线出逃生机,师尊才说到一半,他就伺机抓起碎雪一泼,转身连滚倒爬,跑出十余步路。
恩师看喻炎不肯尊师重道,也不再装作道骨仙风,拎起喻炎,小施惩戒了一番,然后才施展起傀儡牵丝术,令喻炎回阵中盘膝端坐,叫他嘴里念念有词。
那阵法不多时便运转起来,初时腥气冲天,慢慢就有符文闪动,遮住猩红阵纹,雪中白骨,转而幻化出馨香之气,朝霞之色。
喻炎体内阳炎之气,就这样一缕缕被外力抽出,化作大阵点点华光。他原本就抖如筛糠,人身着破落单衣一件,被迫坐在茫茫雪上,有彻骨山风来刮,如席大雪来浇;如今气脉受损,越发寒入骨髓。
他起初只是想逃,只想要一线生机,不争不老长生。
可哪怕恩师撤去傀儡术,飘然自去,喻炎仍被千钧巨力压制在原处,倾尽全力,才能将手指抬起半分。
赫赫阵法以他为眼,斑斓幻象因他而生,体内生气源源不断流泻而出,嗜血邪阵却如饕餮恶兽敲骨吸髓。
到后来大雪稍缓,山风渐歇,他还是一刻冷似一刻。
他那时心思百转,一时想到恩师,自己这名恩师只怕已到了后殿,又挑好了一名幼童,传授阵法,好在他死后接替。
一时又想到往后数十载的漫长岁月,如若能熬过此刻,他一定不肯再受半点寒,不喝冷酒残羹,不穿轻衣薄衫,只愿终日裹着棉袄皮氅,围炉火而坐,手捧一碗暖汤,春夏秋冬皆如是也。
喻炎自家君家慈,想到竹马青梅;由生死病死,想到羽化成仙,直至念头转尽,委实无念可想了,人才堪堪熬过了第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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