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是在五月初九,由安庆坐火轮赶到江宁的,那一天,正好是他的第一个折子送到京城的日子。
轩军水师向江宁开炮这件事,曾国荃早已经向他报告过了。他的反应,自然不会像弟弟那样暴跳如雷,而是认真地去想关卓凡的用意。而等到上了火轮,左右无事,更宜于静心思索。
他不惜冒着得罪湘军的风险,炮轰江宁,难道只是为了分一份功劳么?明明答应过自己,轩军不进城,然而转眼之间,炮弹却进了城,自己却又不能说他背诺。
有没有,向吉字大营示威的意思呢?
曾国藩拈须沉思:这个关卓凡,不简单!
这位旗下的青年新贵,与自己以前打过交道的旗人,大不一样。不但身上没有一般旗人那种油滑和自大,而且另有一股蓬勃的锐气,这是极难得的品质。那一回跟自己谈起洋务来,那一份与年龄不相称的见识和沉稳,都见得出这是一个难得的人才。
可是他的心机……
曾国藩缓缓摇了摇头,这不是一个可以哄得住的人,更不是一个可以驾驭的人。
旗人的无用,早成定论,也正是因为旗人的无用,所以才有了自己和湘军现下的地位。时至今日,这已经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情,也不仅仅是一支军队的事情,湘军一脉,已成了一个庞大的体系,有太多的人,在依靠这个体系生存,他要考虑的东西,实在太多。
更何况,接下来还要平洪杨的残余,还要对付捻军,还要办洋务。
对于湘军的暮气,曾国藩早已有深刻的认识,他知道。曾经支撑吉字大营的,无非是打破江宁的诱惑。现在固然如愿以偿,可是这口气一泄,吉字大营也就走到头了。
那么,代湘军而兴的,究竟该是轩军,还是淮军呢?
江苏巡抚这个位置。太过重要,因为江苏一地的财赋,直接关系未来数年之中,自己的整个方略。一山二虎,不是长局,关卓凡固然出色。可是如果非要在关卓凡和李鸿章之间择一而用,当然还是只能维持李鸿章的位置!
至于关卓凡,可以在湖北安徽任选一个巡抚的位置给他,或是拿他顶替掉沈葆桢的赣抚,庶几也算是升迁,对两宫太后和恭王,应该也交待得过去。
而且说到底。关卓凡毕竟是旗人,大约不用一两年,就会内调回京吧。
这样通盘考虑下来,觉得是个可行的方案,于是把这件事先放在一边,琢磨起江宁的事情来。
他弟弟的报告,说江宁城中财货全无,曾国藩是全然不信的——说没有。无非是被他的吉字大营搬空了。然而不信归不信,还是不得不按他的说法报上去,否则难道还能让那些将士,把到手的财货吐出来?
最让他担心的,还是伪幼主和李秀成这两个人,没有切实的下落,所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哪里能用轻飘飘的一句话来搪塞过去?这个老九,野惯了,把朝廷的法度不放在眼里。这样下去迟早要吃大亏的。
因为有了这一层担心,所以他在折子里,不得不用几个“或云”,来为弟弟和自己预先留下伏笔。也正因为这一层担心,所以他急急赶往江宁,要亲自证实,才能放心。
没有想到的是,船到江宁刚靠岸,在码头上迎接的曾国荃,便跑上船来,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大哥,那个幼天王和李秀成,都捉住了!”
曾国藩看着打熬得又黑又瘦的弟弟,又惊又喜,顾不上寒暄,先问道:“怎么捉住的?在哪里捉住的?”
曾国荃不免脸现尴尬,咽了一口唾沫,小声说道:“是丁世杰送到吉字大营里来的。”
丁世杰送人犯,把声势拉得很大,一千骑兵,一千步勇,夹着几十名最重要的人犯,浩浩荡荡地送到了孝陵卫的曾国荃中军。
人犯由曾国荃亲自验看,由投降的“松王”陈德风一个一个地验明正身。
“不错,正是洪天贵福。”陈德风指着洪福瑱说道。
然而等到看见李秀成也被押了过来,陈德风立刻面上变色,双目流泪,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
“忠王殿下……”
一直敌视轩军,拒人千里的曾国荃,又是高兴,又是后怕,又是尴尬。高兴自不待言,后怕的是万一这些人逃了出去,不知自己何以面对朝野的非议?尴尬的则是,这场天大的功劳,居然是由“死对头”轩军双手奉上的。
曾国荃觉得自己看错了关卓凡——这件大功,是轩军一手所立,关卓凡完全可以径直上报朝廷的。现在把人送来给湘军,不特表明了对自己的格外尊重,而且隐隐有这样一层意思,那就是这些人的擒获,可以算成是两军联手的成果。也就是说,不仅没有趁机往自己身上踩一脚,还替自己弥补这个绝大的缺失。
这样的恩德,即使桀骜如曾国荃,也不得不放下身段,要亲自出面去道谢了。
“丁提督,你替我禀告你们轩帅,就说回头我亲自到他的大营来拜谢!”
第二天,曾国荃带了人,还有四架大车,来到索墅的洋枪团营地。关卓凡亲自在营门等候,极热情地将曾国荃迎入到大营之内。
“逸轩,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这位除了他的老兄,一向不把天下任何人放在眼里的“九帅”,尽力挤出一个笑容,“我替你带了一点东西来,算是小小的心意。”
“不敢当。”关卓凡满脸笑容,打量着这位湘军的主将。曾国荃比大哥曾国藩要小上十三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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