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持续了一段时间,我疑心他其实已经把自己逼疯了,他却又忽然精神好了起来,整日整日地忙碌。
那段日子,正是新帝继位,屠龙堂异军突起的时候。
我不知道究竟是他找上的屠龙堂,还是屠龙堂找上的他,我只知道他大概是怕自己真的疯了,才忙不迭地去找些事情来逼自己不去想少主。
有一天晚上,他终于把自己累倒,不到亥时便昏沉沉地睡去,灯烛也忘了灭。直到丑时,我见他房里灯还亮着,便叩门问了两句,没人应我,我料想他是睡着了,便进去替他吹灭灯烛。
就在烛火熄灭的瞬间,他骤然惊醒,像是才从噩梦里奔逃出来,凄惶叫着少主的名字,人一下子坐了起来。
我吓得傻了,大气都没敢出。
月光映着他惨白的脸,他大张着嘴喘着粗气,眉目低垂,两眼无神地望着前方,仿佛还没从梦里醒过来,脸上闪过一阵阵的茫然无措。
我屏气端详他半晌,想他这是一时梦魇,过会儿便好。只是我刚想退下,便听他嘶哑的声音在暗夜里沉沉响起:“如果我不报仇了呢?”声音低得可怜,也不知是在问谁。
若不是看见他嘴唇翕动,我几乎要以为自己幻听了。
那晚之后,他就又恢复了之前的状态,整个人好像陷进了一张巨大而繁杂的网,沉沦不下,又挣脱不得,眉心总纠结着。
他尽量逼迫自己少见少主,只是同在一个教中,难免抬头不见低头见。
有时候少主见他沉着脸,便爱来抱着他的胳膊逗他笑,他虽是牵着唇角回应,笑意却不达眼底。
这样心事重重地过了四五个月,有一天他从外面回来,忽然就像大彻大悟了似的,不再皱着眉头发呆,眼眸依然犀利,行事依然果决,仿佛这么长时间以来的反常从未出现过。
后来的事,连我都很有些吃惊。
他用了不到四年的时间,就将教主困在尘微山外,驱逐李马,逼走了一个横空冒出的慕容白,最终掌控水仙教绝大部分势力。
只是这里面出现了一个连他都没算到的人——龚磬冬。
他知道龚磬冬被屠龙堂种下死符一事,是在龚磬冬死前两个月。那一日我在屋内听见飞鹰与他交谈,说是龚磬冬早在十几岁的时候就被种下了死符,身在水仙教情报司,却为屠龙堂提供情报。
他听后倒是沉默了良久,最后也没对此做什么安排,只让知道的人嘴巴闭紧点,绝不可泄露给任何人知道。
其实他哪里有什么必要为龚磬冬保守秘密,再者,龚磬冬这么多年都未向屠龙堂提供什么切实有用的情报,屠龙堂也是早把他弃了的。此时暴露一个龚磬冬,对他和屠龙堂的合作,本就是无关痛痒的小事。可他严防死守不让人传出去,不过只为了瞒住少主罢了。
他怕少主伤心。
后来不知怎么就有那么一日,他突然问我,如果他借此除掉龚磬冬,少主会不会来他身边。
我吓了一跳,忙正色道,那样少主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
他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说,只是说笑。
他说是在说笑,我却觉得背上冷汗直冒——他若要得到少主,最大的阻碍大概就是龚磬冬。龚磬冬一死,他立刻便能离少主近上许多。
最后他没有动手,龚磬冬却因他而死。
他大概也没有料到,龚磬冬会冒险与屠龙堂挣个鱼死网破。司马渊下令取龚磬冬项上人头的时候,他其实只要一个眼神就能阻止,可他不知是怀着怎样的心思,默许了司马渊这一做法。
龚磬冬死后,少主日渐颓唐,他便日日陪伴在其左右。
我看得分明,他眼里有什么东西慢慢改变,看少主的目光也悄然有了变化。
我在不久后明白了那种目光的含义——他终于决定,得到少主。
他所有的顾虑,他所有的担忧,败给了少主在龚磬冬死后流露出的脆弱。
在少主那样哀哀欲绝的时候,他想给少主一个依靠和支撑,他想用自己的羽翼保护他。
可他捧着这颗冷冰冰的心,妄想去温暖别人,纵使怀着满腔的热忱,也不过是为这烟火人间多添一桩荒唐事罢了。
我被他调去服侍少主,是在一个和尚来过之后。
我隐约知道,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他在尘微山唯一最信得过的人便是我,可他却将我调开去服侍少主。
后来七夕,他带少主下山,回来时却全身都是血。那夜他痛得睡不着,半夜起来喝了点酒,手下的人劝不住,便来寻我。我一进门,却见他背对着大门坐在地上,微微仰头望着香案上摆着的观世音菩萨像,脚边倒着三四个酒坛子,地上湿淋淋的一片。
那幅画面实在有些诡异。
我叹息着问他,何苦要喝这么多酒,身子又得难受。
他一直没有答我,直到我将他搀到床上,他躺下,忽然看着我道:“我的仇家太多了,我想护住他。”
我看着他比夜色还昏暗的眸子,忽然又想起孤零零地死在山上的贺小姐,便劝他道:“你若真要护他,便不要做傻事。”
他摇头,却是嗤笑,“你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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